丰子恺：心大了 事都小了

　　对李叔同，民国人物都是佩服的。鲁迅对他的字视若珍宝，夸赞道：“朴拙圆满，浑若天成。”

　　很少有人能说清楚李叔同为什么变成了弘一大师，但丰子恺除外。

　　丰子恺在《我的老师李叔同》一文中写道：“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这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在世间也有很多;还有一种人脚力大，再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而我们的弘一大师，是一层一层地走上去的……故我对于弘一大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是当然，毫不足 怪。”

　　丰子恺总结说：“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十分像样。我崇仰弘一大师，是因为他是十分像人的一个人。”

　　1898年11月9日，丰子恺生于浙江嘉兴市石门湾，原名丰润。父亲丰鐄为清末秀才，不愿意打理祖上的丰同裕染坊，三年一次科举考试，落榜三回。丰鐄有六个女儿，执意想要儿子。等到丰子恺出世，全家一片欢腾，取小名“慈玉”。不久，丰鐄也中了举，在家乡设塾授徒，精心传授喜爱的老儿子。1914年初秋，丰子恺以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单不庵老师爱他总考第一，就给他改了双字的名，叫子恺。

　　丰子恺最幸运的是遇到了李叔同和夏丏尊这两位师友。自从有了李叔同，第一师范的两台钢琴和十六架手风琴就没有闲下来过。外人都说：还不如改作艺术学院算了。等到学生们赶到，李叔同早就端正坐好，黑板上工整地写着内容，钢琴盖打开，琴头上放着一块表，闪闪发着金光。铃声一响，李叔同从容站起，向大家鞠躬，一次灵魂之旅就这样开始了。夏丏尊曾打趣说：“子恺被李叔同迷住了。”

　　一天晚上，汇报完学习情况后，李叔同叫住了他，严肃而温和地说：“你的画进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两处教课，没见过像你这样进步快速的学生，你以后要……”

　　这一次谈话对丰子恺影响深远，他后来回忆说：“这是我一生中的重要关口。从这晚起，我打定主意专门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直到现在也没有变 志。”

　　某日，一位学生被怀疑偷窃。丰子恺竭力为之辩解，情急之下就打了那位老师一拳。校方震怒，执意要开除丰子恺。李叔同仗义执言：“学生打老师固然不对，不过老师也有错，至少没把学生教育好。”见众怒难触，学校只给丰子恺记过了事。1918年，李叔同在虎跑出家前，把丰子恺叫过来，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的诗词手卷托付给他，可见其信重。

　　学满五年毕业后，丰子恺追随老师的昔日脚步留学日本，苦学音乐、绘画。回国后和夏丏尊、朱自清等良师益友一起在上海创办立达学院、开明书店，组织发起“中华美育会”，创办《美育》杂志，以及中国教育史上第一所包括图画、音乐、手工艺各科的艺术师范学校——上海专科师范学校。丰子恺出版了《艺术概论》《音乐入门》《西洋名画巡礼》等书，他一生出版的著作一百八十多部。丰子恺什么都模仿老师，职业依旧是一名音乐美术老师。

　　1924年，弘一法师云游经过上海，住在永义里丰子恺家中。丰子恺正琢磨为自己寓所命名。弘一法师便叫他在小方纸上写了许多喜欢而搭配的字，团成许多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结果抓两次阄，打开都是“缘”字，于是寓所叫了“缘缘堂”，写匾额的自然非法师莫属。过了几年，弘一法师再次来到缘缘堂住了一个多月，丰子恺耳染目睹，又恰逢他三十岁生日，决意皈依三宝。弘一法师为丰子恺举办了仪式，赐法号“婴行”。

　　丰子恺发现，师父每次就坐前都要轻轻摇一阵子藤椅，再慢慢地坐下，便惊问其故。原来，法师怕两根藤条之间有小虫卧伏，以免伤其性命。又聊起虎跑寺的小黄狗往生，法师不由面有戚色。丰子恺一想，明年就是弘一法师的虚岁五十大寿，干脆准备画五十幅护生画作为贺礼，劝诫众生戒除暴力杀害。丰子恺与李园净等反复协商，定名为《戒杀画集》，弘一法师建议改“戒杀”为“护 生”。

　　1929年2月，《护生画集》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丰子恺画得优美柔和，弘一法师题词通俗，也直指人心，马一浮欣然作序道：

　　知生则知画矣，知画则知心矣;知护心则知护生矣，吾愿读是画者善护其心。

　　淞沪战争爆发，江湾成为了战场。丰子恺携全家回嘉兴，没几年又再次出逃，一路上目睹山河破碎的惨状。转眼到了1939年，为了师父弘一法师的六十大寿，丰子恺在流亡的炮火中完成了《护生画集》第二册，他的画更加优美静谧，宛如世外桃源一般，全然没有杀意。夏丏尊这次作序，写道：“正在枪林弹雨之中，护生画集之出现，可谓契理契机。沸汤长莲花，兵杖化红莲。”也有人看法不同，上海的报纸曾批判：丰子恺不为穷人喊救命，却为禽兽讲护 生。

　　弘一法师收到《护生画集》第二册很高兴，写信给丰子恺说：“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道心讲求的就是圆满，丰子恺回了八个字：“世寿所许，定当遵嘱。”不料还没到三年，弘一法师就在福建圆寂。丰子恺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于1949年前夕，他坚持完成了《护生画集》第三册。

　　丰子恺是1919年在老家与徐力民结为夫妇的，两人相濡以沫五十六年，育有四子三女，全部从事文化教育工作。他以漫画和随笔双绝闻名于世，其中儿童漫画最受追崇，很多都是以他的孩子为描绘对象，如《阿宝赤膊》等，充满爱心。他常说：“漫画和随笔是一对孪生姐妹，或用线条，或用文字，表现工具不同而已。”漫与随，表达的都是一颗慈悲心。

　　新中国成立后，丰子恺创作了《绘画鲁迅小说》，多篇文章选入了中小学课本，他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他还当上了全国政协委员、上海中国画院院 长。

　　1973年年底，丰子恺《护生画集》第六册的一百幅画终于大功告成，完成了恩师的重托，跑赢了生命。不久，他的病恶化成了肺癌，于1975年9月15日在上海华山医院安详离世，享年七十五岁。他曾说：

　　心小了，所有的小事就大了;

　　心大了，所有的大事都小了。

　　看淡世事沧桑，内心安然无恙。

　　(选自《民国大人物·文人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