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走抵抗力最大的路

　　王国维之后，美学的宗师人物当属朱光潜，其后还有李泽厚等人。什么是美，美学究竟研究什么，这是各花入各眼的事情。按朱光潜的看法，美学是文学、心理学和哲学的共同联络线索。至于美，他说：“不完美才是美。”对于普通人来说，美学可以像玄学一般虚无缥缈，但结论要看得懂、接地气。比如朱光潜先生说的这句：

　　中国的问题，并不全是因为制度问题，大半是由于人心太坏。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朱光潜还分析道：“现世只是一个密密无缝的利害网，一般人不能跳脱这个圈套，所以转来转去，仍是被利害两个大字系住。在利害关系方面，人己最不容易调协，人人都把自己放在首位，欺诈、凌虐、劫夺种种罪孽都种根于此。”

　　那么，众生还有没有出路呢?

　　他说：“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业。”

　　在知识的海洋里，留下一点自己的标志是颇不容易的。朱光潜一生立过三次座右铭，也是他向学的三大坐标。第一次，是在香港大学教育系求学时，当时他住在梅舍(May Hall)的小房间里，墙上挂着“恒、恬、诚、勇”四个大字，这是桐城名家方守敦为他所写的。恒，恒心;恬，恬淡;诚，诚实;勇，勇气。朱光潜说：“这四个字，我终生恪守不渝。”

　　第二次是在英国爱丁堡大学时，朱光潜博览群书，最终把美学定为终身奋斗的事业。导师史密斯教授竭力反对，告诫他道：“美学是一个泥潭，玄得很。”他扪心自问，哪怕一生陷入这个泥潭也认了，再次立下座右铭：

　　走抵抗力最大的路!

　　第三次是20世纪30年代回国任教时，朱光潜为自己定了六个字的座右铭：

　　此身、此时、此地。

　　如果说第一次定座右铭是为做人求学之志，第二次是为事业抉择，那么，这回是为实践原则：此身能做的，决不推诿;此时该做的，决不推延;此地当做的，决不等待。朱光潜很喜欢朱熹的《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1897年9月19日，朱光潜出生于安徽省桐城县阳和乡吴庄，谱名朱来润，字润霖，为朱熹的二十六代孙。祖父朱道海是一名廪生，主持过孔城镇的桐乡书院;父亲朱延香虽科举不第，但笃志于学，在家乡开设私塾学馆，朱家对这名长孙寄以厚望。

　　刚六岁，朱光潜就进了父亲的私塾馆。他年纪最小，但父亲对他要求最严，他熟读并背诵了大半的四书五经等经典。十岁时，他开始学写策论，积累了大量的写作方法和技巧。后来，他回忆说，写说理文很容易，有理总可以说出来，难的是“把很难说的理，用很浅的话说出来”。朱光潜的父亲虽只是乡村教师，却不乏情怀，曾写下一副楹联挂在堂屋：

　　青山绿水任老夫逍遥岁月，

　　欧风亚雨听诸儿扩展胸襟。

　　1912年，朱光潜进入孔城高等小学读书，由于底子好，仅读了一学期就升入赫赫有名的桐城中学。说起文脉繁茂的安徽桐城，老师确实训练有方，

　　朱光潜通过模仿把文章写得神似欧阳修，还养成了每日读诗的习惯。他一生著作等身，对《诗论》最钟爱。其时，桐城中学创办人吴汝纶已经去世十年，但题匾仍在：“勉成国器。”两边校联为：

　　后十百年人才，奋兴胚胎于此;

　　合东西国学问，精粹陶冶而成。

　　中学毕业后，朱光潜回家乡当了半年的小学老师，不久考入武昌高等师范，经选拔，1918年考取了北洋政府教育部派送生，入读香港大学。其间，他如饥似渴地学习英文和科学，大量阅读西方经典书籍，奠定了坚实的知识基础。“五四”运动中，朱光潜阅读了胡适等人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文章，内心有很大的触动，决心放弃文言文而改用白话文写作。

　　1923年，港大毕业，经同班好友高觉敷介绍，朱光潜结识了吴淞中国公学校长张东荪，到上海当了英文教师，兼任校刊《旬刊》的主编，姚文元的父亲姚蓬子任编辑助手，当年只有十六岁。学校因江浙战争停办后，他便跑去春晖中学，结交了朱自清、丰子恺等人。

　　这伙才子不满校长的专制作风，又回到上海，联手夏丏尊、叶圣陶、夏衍，进行新型教育的改革试验，倡导教育的自由独立，创办了立达学会和立达学园，其中开明书店就是后来的中国青年出版社，附属的《一般》杂志后改名为《中学生》。

　　“学霸”就是“学霸”，1925年，朱光潜考取安徽官派留英名额，先去爱丁堡大学文学院学习，拿到文学硕士后，又转入伦敦大学，大部分时间都在大英博物馆里看书。这还不算，他顺便再到法国巴黎大学拿了个博士学位，不久转去斯特拉斯堡大学，完成了《悲剧心理学》等著作，再获该校博士，等于留欧获得了双博士。

　　由于官费经常不发，朱光潜只得靠稿费维持生活，替开明书店写稿子，由于反响很大，编辑成《给青年十二封信》出版，一时行销全国，从此和广大青年结缘。接着，他的作品《文艺心理学》《谈美》，译著《美学原理》以及《变态心理学》陆续问世，端的名头响亮。

　　二十岁时，朱光潜由父母包办，与陈氏结婚，育有一子朱世粤。为摆脱这段旧婚姻，他曾与父亲闹翻，差点投江轻生。在巴黎大学，他遇到了中国公学的女学生奚今吾。这位南充美女出身甚好，学习数学，和朱光潜于1932年在英伦结为夫妇，生有朱世嘉、朱世乐二女，相知相守了一辈子。

　　朱光潜刚回国，马上被胡适瞄住了，请去北大做了教授。朱光潜拿着《文艺心理学》和新鲜出炉的《诗论》为北大学生上课，大受欢迎。随后跟走穴似的，被朱自清邀请到清华大学中文系讲了一年课，又被徐悲鸿邀请去中央艺术学院讲学，很有明星范儿。

　　卢沟桥事变后，朱光潜没有随大家一起去西南联大，而是去四川大学做了文学院院长。1938年年底，国民党试图对川大试行党化教育，准备派程天放出任校长。朱光潜虽对政治不感冒，但考虑到和恩公、校长张颐的关系，遂决定抵制。他在全校教师大会上慷慨陈词，号召罢教，掀起了所谓“易长风波”。

　　通过这件事，中国共产党捎口信请他去延安访问。国民党也回过味来，陈立夫亲自出面来拉拢他，还动员陈西滢出面游说，请他去武汉大学任文学院长。

　　结果，朱光潜加入了国民党，任国民党监察委员会委员、三青团中委，经常在《中央周刊》上写些文章。新中国成立后，这段历史成了朱光潜的大问题。

　　1948年年底，国民党开始抢教授们去台湾，名单上胡适排第一位，朱光潜排第三。朱光潜没有走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因为女儿朱世乐患有罕见的“骨结核”病，全身都打了石膏，动不得。

　　后来，朱光潜成了各次运动的“运动员”，女儿问他：“你后悔吗?”

　　朱光潜说：“不后悔。对于自己的事情，如果是你应该负责的，那就没有什么后悔的。”

　　新中国成立后，朱光潜极力配合有关部门做自我反省。1956年，胡乔木、周扬等分别找到朱光潜，表达了《文艺报》准备了系列文章，批判他的美学理论，目的不在于整人，只是为了澄清思想。

　　朱光潜心领神会，很快写了一篇名为《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的二万字长文，态度诚恳、认识深刻。相关部门将他从七级教授恢复为一级教授，还让他当上了全国政协委员，此后的“反右”运动，也过关了。

　　到了“文革”，朱光潜可就躲不过去了，批斗、挨整是家常便饭，家里被贴满了大字报，衣服上也被写着“打倒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漏网右派”等。那时候，朱家连门都不敢锁，锁门意味着抗拒革命，要罪加一等的。

　　好不容易熬过了“文革”，朱光潜的身体也累垮了，就自创了一套太极拳锻炼身体。平时，他利用空余的时间校正早年翻译的黑格尔的文稿。朱光潜在燕园的家有两层，家人有时不让他上楼工作。去世前三天，他还偷偷地往上爬，说《新科学》就差一点注释没有校对完。女儿叹息道：“你还没搞够吗?”他说：“我不搞就没有人搞了。”

　　1986年3月6日，朱光潜脑溢血病发，家里人马上到北大去要车，北大却只答应借一副担架，还要他们交押金。大女儿好不容易拦了一辆校车，等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抢救了。当天下午，朱光潜去世，享年八十九岁。

　　齐邦媛在《巨流河》一书中提到了老师朱光潜。1945年的武大课堂上，朱光潜讲到华兹华斯的《玛格丽特的悲苦》，认为语境颇似“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待念到最后两句——“如果有人为我叹息，他是怜悯我，而不是我的悲苦”，竟然语带哽咽，不能自持，迅即合上书本，走出了教室。那句诗的意思是：

　　若有人为我叹息，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