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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在北大百年校庆上,季羡林说,北大历史上有两位校长值得记住,一位是蔡元培,另一位是丁石孙!丁石孙是1983年至1989年的北京大学校长。1988年,丁石孙曾拒绝毛新宇入读北大,成为教育史上的美谈。据学生王佳回忆,那时的北大,就是他们心目中大学的样子。在一次接受央视的采访时,丁石孙却说:“我是个失败的校长……”】
晚年的丁石孙,总是坐在这间不足30平方米的起居室里。
他腿脚不便,十多年前还在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任上时,他已用上轮椅。后来,若非不得已,他很少出门。
他总是坐在起居室的单人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沙发旁的小圆桌上,放着一杯浓浓的绿茶。他在上海长大,一直保持着喝绿茶的习惯。
夫人还在世时,会挨着他坐着,与他聊天。夫人病重后,他便独自坐着,听电视、听音乐。他喜欢贝多芬,尤其喜欢《欢乐颂》和《英雄交响曲》。
退下来11年了,常去看望他的人不多,妹妹丁永宁是其中之一。她刚走到起居室门口,竖着耳朵听声音的丁石孙就能从脚步声中分辨出她:“你来啦。”
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耳聪目不明,五体不由己,话也越来越少。但窗外的人和事,依然声声入耳。
“老丁”
妹妹丁永宁曾任新华社资深记者,离休后担任国家高端智库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她常把国内外大事说给丁石孙听。丁石孙偶尔会发一两句议论。
民盟中央研究室主任刘圣宇曾担任丁石孙的秘书,他也常从网上搜集新闻,尤其是知识分子关心的事,打印一摞,带去念给丁石孙听。
不过,丁石孙最喜欢听的,是有关北京大学的人和事。
刘圣宇199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当年便来到丁石孙身边工作。那时,丁石孙早已卸任北大校长,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民盟中央主席。不过,刘圣宇的老师们都曾与丁石孙在那方园子里共事。他从自己导师的近况说起,丁石孙便会接过话茬,回忆北大岁月。这些年来,他一直称呼丁石孙“丁校长”,他们俩谁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北大数学系原系主任李忠每年都会和一帮朋友去看丁石孙。
二三十个人,都是昔日师友,坐在丁石孙家六十余平方米的客厅里聊天。客厅里放满了来看他的人送的花。大家海阔天空地谈着,没什么目的,学校的大事,系里的小事,想到什么说什么。刘圣宇发现,这时候的丁石孙,仍然话少,但整个人的状态都放松了下来。
李忠和其他人都保留了当年的习惯,称呼丁石孙“老丁”。有工作人员不解,认为应该称呼“丁委员长”,李忠不肯,觉得别扭。
北京大学前常务副校长王义遒常和李忠一起来。丁石孙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王义遒是教务长。看着眼前越来越沉默、笑容越来越少的丁石孙,王义遒常常想起近半个世纪前的他。
那时,丁石孙是北京大学数学系的系主任,瘦高的个子,穿着中山装,气度很好。王义遒是无线电系副系主任,常和丁石孙在学校的系主任会议上碰面。
“文革”刚刚结束,北大百废待兴,丁石孙发言时,有点慷慨激昂的样子,王义遒觉得,眼前这个刚刚年过半百的人,大约要做点什么了。
“回去我要战斗”
1983年,北京大学校领导到数学系,向党总支书记黄槐成了解丁石孙。学校对文革结束后数学系如何恢复正常教学工作很感兴趣,让他作汇报。
黄槐成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文革后系里面对一大难题,教师队伍“断代”。文革前业务水平高、教学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人数不足,补充进来的工农兵学员教师,大多数业务能力不能满足教学需求,急需调整补充。
时任数学系副系主任的丁石孙很慎重,他自己在文革中挨过整,但觉得如果简单地赶人,会把他们推到对立面。他希望能给这批年轻人第二次机会。
丁石孙基本功扎实,课讲得好,在学生中名声很好。1958年,他因同情右派,受严重警告处分。1960年,他在反右倾时成为“阶级异己分子”,被开除党籍。甄别平反后,“文革”又开始了,他作为牛鬼蛇神被关进黑帮大院,下放干校,文革后才获得平反。他的名字早在学校里传开,无论从业务上还是人品上,都很受尊重。
最后系里商议决定,允许这批教师两年内不授课,并帮他们制定教学计划,重新进修。进修过程中,多数人跟不上,主动申请调走,少数人申请转为行政岗位,个别人最终考上了系里的研究生。这种豁达开明的处理方式,使数学系的工作早于全校步入正轨。
1980年,丁石孙被任命为数学系主任。1982年末,他辞去系主任一职,去美国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
时任北京大学副校长王学珍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1983年,北京大学校长面临换届选举,校领导们商量提拔哪个系主任进校领导班子,大家意见比较一致,都觉得丁石孙把数学系搞得好。
之后,北大进行了一次民意测验,请大家填写校长人选,副处级以上的行政干部、副教授以上的教师均可以参加。丁石孙是得票数最多的人。
随后,校方将意见上报教育部。1983年10月,在美国的丁石孙得知消息,自己即将被任命为北大校长。
有老友给丁石孙泼冷水,告诫他北大校长可不好当。姚曼华夫妇就持这样的观点。
姚曼华与丁石孙相识于1947年的上海大同大学,二人均是学生会干部,均参加了学生运动,丁石孙还被国民党投入监狱。后来,二人同时被大同大学开除,进入上海大学生的黑名单,不可再入学。1948年,丁石孙考上清华大学。次年,姚曼华进入燕京大学。建国后,因院系调整,二人相聚于燕园。姚曼华在北京大学教党史,她的先生和丁石孙都在数学系教书,三人成为多年挚友。
姚曼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夫妇觉得丁石孙有理想有信念也有能力,但担心他对困难估计不足,如果遭受挫折,可能会受到很大打击。丁石孙却踌躇满志。他预判到了困难,但相信自己可以做点事。回国前,他告诉友人:“回去我要战斗,不是一般地战斗,前后左右上下都要战斗。”
“他想在自己的任内把北大的民主和科学精神发扬起来。”姚曼华说。
1984年3月,57岁的丁石孙上任北京大学校长,王学珍上任党委书记。
在就职讲话中,丁石孙说:“一般的说法,叫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没有三把火,我在北大工作了这么多年,火气早没了。同时,我也认为,中国的事情比较复杂,不是靠三把火能解决的。我只希望能够做到,下一任校长接任的时候,比我现在接任的时候,条件要好一点。这就是我的目标。”
“好像春天进入了他的心里”
新班子首先提拔了一批年轻人。学校做出规定,教师年满65岁必须退休,也不能参加学术委员会。如今,这批年轻人均已成为北大各个学科的带头人。
1985年2月,无线电系副系主任王义遒在美国访学结束,回到北大,被提拔为自然科学处处长,在教务长领导下,负责全校理科的教学科研工作(另有社会科学处负责文科)。
1986年,丁石孙问王义遒,觉得北大存在什么问题,他回答,没有目标。“不少人工作都得过且过,没有奔头。这样的集体没有朝气,没有凝聚力。”
王义遒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市场经济刚起步,“脑体倒挂”现象严重,“读书无用论”冒头,各种海外新思潮又不断传进中国,北大内校风、学风有些混乱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