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特：小营子的“反革命”

大约是我们知青到小营子两个来月的时候，已经到了早晚需穿厚衣服了。那天下午上工的时候起了风，风把地上的细砂土卷了起来直往人的眼睛里钻。天上还有点薄云，阳光经过云层的遮挡不像往常那样晃眼了。还没走到小营子队部前的上工集合点，我就看到已经有了一群人在那里。从远处看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人们聚在一起好像在开会。走近了才看到一个年纪比我大几岁的年轻人站在一块石头上讲着什么，一只手里托着一尊毛主席瓷雕像，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卷纸。等着出工的社员们就围在他身旁听他讲话。

那时我们到雨村时间还不长，听老乡们讲当地方言还挺困难。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讲的是什么，只是看到听他讲话的人神情都是怪怪的，好像想笑又不敢的样子。我们知青到小营子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年龄仿佛的后生家差不多都认识了，这个在人群中演讲的后生却是头一次见。只见这个小伙脸色惨白，这种白是长时间没有被阳光照晒造成的；在京城里我见过刚从局子里出来的小兄弟，就是这样一张惨白的脸。这个小伙穿着一身黑袄裤，衬托着那张脸愈发显得白。

我正使劲想听他讲些什么的时候他却不讲了，只见他把手里的那尊瓷雕像向空中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摔到一块大石头上。他的这一举动惊起一阵喊叫，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他摔的可是被全国人民称作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哟。天呀，这不是现行反革命还能是什么？面对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伟大领袖大不敬的现行反革命，我一时没了方寸，发起楞来（由此可见我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这个后生摔完瓷像后又把另一只手里的纸张分给众人，他见到发愣的我，说，你是知青吧，给你一张。说着把一张大纸塞到我的手里。这时上来几个男人连拉带拽把小伙子弄走了。

那个后生给我的“传单”原来是张年画，在红红绿绿的年画后面写着如同诗歌那样排行的文字。我看了一下内容，既让我心惊肉跳又叫我哭笑不得。让我心惊肉跳的是那里面有许多支持赞扬刘少奇、彭德怀的内容，更多的是说毛泽东不是东西的话，按现在的说法就是“非毛”语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把玉皇大帝、孙悟空、太上老君等一干神话中的人物和当时最好与最坏的人都混搭在一起，让我感到写这些文字的人精神上有了毛病。

果然，老乡的话证实了我的判断。这个年轻人名叫在在，二十三四岁。前两年在城里师范上学时处了一个女朋友，后来不知为甚，女朋友和他分了手。这事对小伙子是个沉重的打击，一来二去情迷心窍的在在就“闹上了神经”，又加上文革兴起，那学自然也就上不成了。回到家里的在在病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一发起病来如同孙悟空大闹天宫一般。家里人没有办法，只好用铁链把他锁在家里不让他出门。所以我到小营子两个来月从未见过他，也没有听说有这么个后生。今天家里人稍一疏忽，让他跑了出来闹了这么一出。

听老乡一说我也就释然，原来是个武疯子。可他的举动还是让我不解，他的疯言疯语都是和这个社会的调调相悖呢。但一想到是个疯子也就不再多想了。转眼冬天到了，知青们都回北京猫冬了。转眼又春暖花开，我回到小营子“上班”。回来后得知那个叫在在的武疯子被公安局“抬”走了。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原来那天在在于小队部前的折腾被大营子的一个小后生看到了，回到大营子不免演说一通，一传十，十传百。说来凑巧，旗公安局刚刚解除“走资派”罪名的前局长此时正在大营子蹲点，他听到后认为此案不抓还抓什么。“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戴在在在的头上正合适。这事我只当是雨村新闻，听听也就过去了。这年头“现反分子”多如牛毛，在在摔雕像说来名至实归，虽然是个武疯子抓就抓了。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没想到的是过了没有多久，前公安局长来到小营子找知青们开会，让知青们写旁证；一是知青们都看到了在在的言行，再就是知青们全都有文化。这是义不容辞的事，知青们把那天看到的事都写在了纸上。

我拿给前公安局长看时，他让我把凡有涂改的地方都摁上手印。我随口问了一句那个在在关在了哪儿？前局长告诉我说关在集宁的监狱里。出自好奇，我又问了问那个我只见过一面的年轻人的情况。他说，呀，这个家伙可是个死硬货哩。那次我们去狱里调查情况，看见了这个家伙的脚踝骨都被脚镣磨出了骨头还不咋地，向我要布垫上，我给他找了点旧衣服扯下来的布，他拿过去就垫在脚镣上。我们是想问他有没有指使他的人，有没有同伙。这家伙说，你不要问啦，有我一个就全挡住啦。你说这家伙……前局长的口气似乎很看重在在的骨气。

夏天的时候，有消息传来说要枪毙在在，枪毙之前还要开全盟（乌兰察布盟）的公审大会。枪毙反革命分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常见事。我是在在案的目击者，还写了旁证，感觉是木然的。我只记得开公审大会的那天，在在的母亲独自坐在小营子村南头的大喇叭下听大会的现场直播。远远的，我听到大喇叭传来杂乱的口号声，还看到老人不时扬手向天，似乎是在哭号。那时我心中一软。

多少年后听说在在平反了。政府对家属的补偿是安排其弟脱离农业地吃商品粮，这是当时庄户人梦寐以求的事。

四十多年过去，我突然想在在也许真的不是疯子。

《记忆》2015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