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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任曙林坐在“中学生”摄影展的凳子上。“中学生”作品,让片中人和拍摄者都完成了一次穿越。 (映画廊/图)
这是一组温柔而敏感的摄影,以至不像摄影,而是悄然的凝视,凝成永逝的八十年代。那是中国都市处于前现代文化的最后一个十年,北京自五十年代以来的校园风格在那十年中,临近终结,此后,九十年代,尤其是新世纪,遍布北京校园的朴素设施、朴素装扮,大抵换代更新了:五六十年代的房舍、旧式的课桌椅、木质黑板,改革初期的成衣,平民孩子的穿戴,还有辫子、粗布鞋、国产的球鞋,甚至女生倚傍携手的姿影……莫不连同每幅照片中无所不在的八十年代的神态,逐渐地,永久性地消失了。——陈丹青
几把课椅放在大门口,两三个老师坐那儿,考生来了,起身,看看准考证,又坐下来闲聊。考生三三两两,陆陆续续,骑车的,走着的,有说有笑。校门口聚集着一些老人和中年妇女,几个小孩追跑打闹,有点像新学年开始的样子。我把自行车放好,走进校园,甚至在楼道里转了转,做考场的教室门上贴着封条,从教室后门的瞭望孔里,看到了摆放整齐的课桌椅。多少年后,我还奇怪,为什么管得这么松?
桌椅单行摆放,老师用脸盆打来水,把它撩在间隔的地上,降降温吧。楼道里排着一溜课桌课椅,考生在进教室前把带来的书包依次放在上面,小纸片上面写了号码,一张给考生,有绳的一张拴在书包上。开考后,我发现教室前面的讲台上,有几个白瓷杯子,没把儿,杯口上方有一圈蓝道的那种,谁渴了,举手,老师会送水过去。
中午考生们多数不回家,学校的小卖部有汽水和面包。那天我没回单位吃饭,一瓶北冰洋汽水里插着一根蜡管,面包有两种,圆的便宜,吃起来发酸,我买了一个长方形的。我边吃边在校园里转悠,发现考生的年龄跨度较大,有不少所谓的社会青年。
我后来又连续拍了两年高考,上述的现象就看不到了。不少考生喜欢在自行车棚里复习,阴凉通风。北京七月的中午,蝉声此起彼伏,柳条儿摆动却没有风声,早晨观阵的人们不见了踪影,默念背诵的窃窃声,断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有几个人坐在楼道的尽头,屁股底下是带来的报纸,一个女生一脚踩着凉鞋,一脚光着蹬在暖气上,顾不上别的了。一个男青年双脚盘在课桌腿上,右手夹着半截烟,左手的上海表清晰可见,他的视线一直盯着课桌上的书本,书本的旁边有一块小毛巾。两个女生就蹲在一堵墙边,可能旁边有一棵树吧,书包放在腿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捧着书本,她们的腿不麻吗?有几间教室留给了考生,桌椅散布,大家各据一方,有两个男生穿着跨栏背心,一位双脚踩在另一把椅子上,左手拿书,眼睛却看着别处,拍摄中我听见他说:“我要考上了,非他妈……”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1986年3月,湖南株洲市中学。 (任曙林/图)
2 高考
整个1980年代,好像只有1981年的高考日是雷阵雨,凉爽。
1980年7月的那三天,我争分夺秒,几乎没有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至多是在转场的过程中,来一份汽水面包。我跑了7所学校,考场就数不清了。
教室外候场的总有一些老师,他们关心自己的学生,三年甚至更多的时间,这是最后的时刻,是高潮也是落幕。那几天的清晨,我总看到各校的班主任或主课老师早早来到考场外,最后一次把所能讲的倾诉给他们的学生们。有的老师把一面红旗绑在自行车衣架上,怕有的学生找不到他;有的老师站在砖头堆上发表叮嘱;有的老师干脆跑到路的拐口,见到一个自己的学生就说上几句,真是一个也不能少!2010年夏天我路过一个考场,候场的人变了,现场的气氛变了,看着那些警车,我心中充满了悲哀。
3 作业
初一有一伙男生喜欢踢足球,还不时约外校的打比赛,下午一下课,这伙人便呼啸而去。有的家长担心孩子的功课,老师的态度是,只要完成好作业,还是挺支持的。这支无名球队存在了很长时间,球员们几乎不戴眼镜,一个个小身板都挺结实。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和当地的学生发生摩擦,老师出面也不行,这伙球员整体出动居然平息了场面,他们并没有动手,但有一种气势,有事不怕,话又说在点上,对方安静了许多。
我曾经拍过一个作业《星期天》,男、女生各选三名,展现他们的家,进入他们生活的琐碎之处。因为对初中学生来讲,离开学校,家庭中的许许多多基本就算他们的全部了。居住情况千差万别,令我惊异,家长工作和价值观念构成了学生们的重要背景,学生们在家中有许多事情在做,甚或是秘密。
我选择的北京171中学,学生家庭经济情况普遍较好,大多数学生都有自己的空间,就是说没有单独的房间,家里也会隔出若干平米归他们自己支配。电视机虽然开始进入家庭,但抢不走学生们的注意力,他们有许多课外读物和事情吸引他们,家长不用控制看电视的时间。写日记什么的习惯还相当存在,就算抽屉不上锁,家长几乎不去看。那时有些家庭还有老人同住,学生们普遍会为他们做些事情,挺自然的,父母都要上班,他们不干谁干。1980年代初,作业负担不算重,初二有个班的学生就自己办报纸,不定期。
1985年8月,北京171中学校门口。有人认出这些骑在自行车上的男孩,有的现在成了银行副行长,有的开起了公司。 (任曙林/图)
4 寂静的校园
校园的地面,在我的印象中是不断变化的,1979年刚进学校时,感觉操场上还有土和零星小草,后来用一种三合土的东西代替,草就不见了,但还是有柔软的感觉。再后来用一种类似沥青柏油的东西,看上去平整光滑,踩在上面不打滑,很硬,我是不喜欢。那次换地面,还弄走了几棵树,这是我最愤愤不平的。这种地面在我1987年离开学校时还在使用,2007年,我又去了一次学校,天哪!满校园都是一种橡胶状的东西,踩在上面,软软的,但那不是土地,没有了丰厚地气的滋养,人会是什么样子?
1979年我头几次到学校,曾用120相机拍过几张校园全景,多少年后放大它们,居然在楼正面的墙上发现了“红卫兵万岁”几个大白字,我分析这是座1950年代的建筑。
白天也有安静的去处,那就是自行车棚了。到1980年代中期,学生骑车上学已成风尚,几乎一人一辆,颇为壮观。上课后,成片的自行车一辆挤靠着一辆,简直就没有下脚的地方,我真佩服他们是怎么取车回家的。
1983年9月,北京东城区电子游戏馆门口。 (任曙林/图)
5 男生和女生
在学校摄影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少年长大了,男女在一起,怎会风平浪静呢。我上初中那会儿,男女生不怎么来往,学校居然号召打破男女界限,很有一段时间这成了学校的一件工作,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动机何在。“文革”前实行男女分校,不清楚上学是个什么感觉,“文化革命”破除了它,现在老师又动员男女生在一起做事情。
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下雨了,男生用手挡在女生的头顶上,雨自然还是会落在女孩儿身上,可男孩儿依然一路就这样用手为那个女生遮着。那时已开始有所谓某男生与某女生好,但这个好,是名副其实的好,一起做作业,有事情互相帮助,到对方家里做客是个极限,多数不背着家长。放学回家的路上单独两人的情况不常见,好可以,抛弃哥们儿是不行的。
6 五讲五美
记不清了是八几年了,学校开始号召五讲四美。其实开始是五讲五美,还有一条“仪表美”,这五美写在大标语上,横挂在学校门口,没多久标语还在,五美剩四美了。我问过校长,为什么取消“仪表美”,校长说上级领导怕学生讲究穿戴,影响学习。我明白了,说白了不就是女生穿的漂亮了,怕“搞对象”的多起来,这是什么逻辑呀!后来的推广校服,证实了这一点,怎么难看怎么做,不分男女,特别是女生的,宽松肥大,生怕什么魔鬼显露出来。
1985年8月,北京171中学操场。 (任曙林/图)
7 课外活动
那几年,许多中学还是社会上最后一块净土,还可以保持相对的独立性。特别是1980年代初期,学校还可以组织不少课外活动,在寒暑假里,一定有不少兴趣小组在活动,而不是什么学习。补课有,那一定是期末考试不及格,老师花一小段时间,有针对性地进行辅导,争取补考及格。而那些兴趣小组,课外活动恰恰给学生们自由接触创造了良好且真实的土壤。
8 帽子
一个高一的女生在一次集体春游时,总跟一个男生在一起,后来被学校团支部评为不合格团员。我认为太过分了,团支部书记我很熟,找到她,义正辞严了一番。她最后说找个机会给她摘掉这个帽子。这是我几年学校生涯,唯一的一次干涉了他们的内政。
9 真恋爱
有不少人说我专拍好看的女孩,还真不是这样。如果我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八十年代中学生》一定是另外的样子。那时的中学生好看,是因为他们脸上真有纯真烂漫,他们内心总还相信着什么,那时的恋爱是真恋爱啊。(作者:任曙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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