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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我从小熟读的诗词很多竟是赝品?!

www.creaders.net | 2021-04-24 22:27:30  网易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导读:一首当代诗作《送母回乡》,竟以李商隐之名畅行十几年。伪作从来都不少见,自古至今一直在文山字海中鱼目混珠,甚至被当做幼童的开蒙读物。从卓文君、颜真卿、李白到当代的莫言无一幸免,就连毛泽东诗词也没能逃过…

  前段时间,豆瓣网友“余鹧鸪”扒出了一首名为《送母回乡》的诗歌,署名为李商隐所作。经查证,其真实的作者是当代诗人寓真。但从2005年至今,这首诗已被收入大量诗词读本和各大网站,甚至被冠以“小学必背”的名目在各种音视频课程中贩售。

  许多网友纷纷表示:这水平一看就不是李商隐的诗,那些中招的编者都是干什么吃的!

  平心而论,马后炮虽然优美,但当交叉引用的错误链条足够漫长,的确会形成习焉不察和“说有容易说无难”的局面。在“本案”的实锤出来之前,每到母亲节,《送母回乡》都会跻身“十首至美古诗献给母亲”之类的推文中,随便搜索《送母回乡》,也是铺天盖地的李商隐所作,当时,似乎也没见有人跳出来力辩其诬吧?

  一首当代人的诗被当成了唐代著名诗人的作品广泛流传,这好像很荒唐很离谱,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假如这事发生在资料和资讯匮乏的古代,假如《送母回乡》的水平再高一点,和李商隐本人的艺术风格再接近一点,会发生什么情况?它很可能就真的变成一首李商隐的诗,被堂而皇之地收进李商隐的诗集!

  当伪作和诗人本身的创作水平接近,就具备了“成功上位”的希望。毕竟,若拿不出足以一锤定音的铁证,是锤不爆渣男和伪作的。而这一领域不比自然科学,要拿出铁证实在难上加难甚至绝无可能,很多存疑之作就只能悬在那里。

  而从古至今,因为辗转误传和好事者有意为之种种原因,一些诗作被挂靠到他人尤其是各类名人的名下(即所谓“伪作”),是相当常见的事。

假冒的“毛主席诗词”:两次伪作,传遍中国

  远的不说,就在1960年代,就发生过这样一桩奇案。

  中科院一位毕业没几年的年轻科学家陈明远,听到同事正在激情澎湃地朗诵“毛主席诗词”。这是一个从北京大学借来的小册子,共收录了二十多首尚未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诗词”。让陈明远惊诧莫名的是,这其中,竟有十几首是他近几年的诗词习作!

  他赶紧向组织反映,但已经来不及了。这些所谓的未发表的毛主席诗词,早已通过手抄本和口耳相传的形式,传遍了整个中国。尽管国家发布了一系列的严正声明和紧急辟谣,却收效甚微,正如马克·吐温所说: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谎言已经跑遍了全城。“毛主席诗词”的生命力太强大了,即使是假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全国人民还是渐渐知道了发生在陈明远身上的误传事件。但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1972年,陈毅元帅逝世,陈明远和许多青年朋友跑去八宝山公墓参加追思会,并写下一首《沁园春·步咏石韵悼陈毅同志》,结果这首新鲜出炉的《沁园春》加上他十年前写的另一首《沁园春》,又被当成“毛主席诗词”,传遍全国……(《沁园春》:我想大概也许可能是我的问题吧……)

  毛主席诗词都能出现伪作(且在同一个原作者身上发生了两次),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

伪作圈和娱乐圈一样势利,谁红跟谁玩

  伪作的水平有高有低,鉴别的难度有大有小。

  日暮苍山兰舟小,

  本无落霞缀清泉。

  去年叶落缘分定,

  死水微漾人却亡。

  这首托名李白的藏头诗,借诗仙之口直抒胸臆(日本去死+小泉定亡),情感固然“真挚浓烈”,却完全不顾平仄、押韵,粗制滥造,用户体验太差,大多数网友都能轻松手撕。尤其是如果您多留个心眼,搜索“李白藏头诗”,好家伙,已经组成“团伙”规模,除了“日本去死”之外,还有“北京奥运”“马航失踪”“鹿晗必火”“文章爱上姚笛抛弃马伊琍”等一整个系列。李白虽说是个道士,也不该八卦到这种程度吧?

  暂且放开李白,我们继续往下。

  每个人都有一个死角,

  自己走不出来,别人也闯不进去。

  我把最深沉的秘密放在那里。

  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每个人都有一道伤口,

  或深或浅,盖上布,以为不存在。

  我把最殷红的鲜血涂在那里。

  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这首《你若懂我,该有多好》(节选)的作者据传是莫言,很多中学生(以及部分明星)大概会相信。

  其实,文学名家思想深刻复杂,很少会去关注青春疼痛,对于鸡汤领域更是鲜少踏足。可要命的是,文学阅读的主要受众却往往是青少年,他们的阅读期待和文学经典之间横亘着一道鸿沟。正是这道鸿沟,养活了很多《你若懂我,该有多好》之类的伪作,它们把名家从殿堂上拽下来,穿上校服和青少年贴脸对坐。这愿望或许美好,却极大矮化甚至丑化了名家的文学品格,罔顾严肃文学混沌、晦暗、丰盈的一面,而代之以浅表、流俗、滥情。

  从行文风格上讲,这首《你若懂我,该有多好》,其实不如去碰瓷汪国真。那挥之不去的伤感与自怜,那在孤独中渴望被理解和拥抱的青春体验,那穿越风雨终归豁达的自我期许,那多用箴言警句的表达方式,足以以假乱真、鱼目混珠。可惜如此眉眼相似、灵肉交通的“汪氏风格”却偏偏投靠到了莫言的门下,只能令吾等感慨一番,原来伪作圈和娱乐圈一样势利,谁红就跟谁玩。

诗仙李白,伪作的重灾区

  现代社会资讯发达,各种文献资料齐全,查找起来也方便,要判断一首新出的诗是不是伪作,相对好办。《送母回乡》的“案子”之所以能破,就是因为查到了《人民日报》的一篇文章,还有寓真的诗集。可在古代,这种溯源工作难度就大得多了。现实往往是一旦有人开了头,有些伪作就会持续性以讹传讹,甚至成功上位,假的变真的。

  以李白为例,目前李白传世诗作有一千多首(一说九百多首),其中学者怀疑为伪作的就在一百首以上。没办法,诗仙就是诗仙,在伪作界的受欢迎程度,莫言和鲁迅也要望尘莫及的。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出自苏轼的观点:“良由太白豪俊,语不甚择, 集中往往有临时率然之句,故使妄庸辈敢尔。若杜子美,世岂复有伪撰者耶 ?”他认为,李白诗集质量参差不齐,颇多率性随手之作,所以造假者才敢朝里头塞私货,若是换了杜甫,其诗集质量较为整齐,造假者没有足够的功力,想塞进去一首伪作太难了(其实杜甫诗集中也有不少存疑之作)。

  由于种种原因,李白在世时其诗歌就散佚严重,最夸张的说法是“十丧其九”,要把这些流散的星火重新聚拢,难度可想而知。也正因此,李白诗集的来源过于多样,给了伪作可乘之机。

  李白一生曾多次托人保管、整理自己的诗集,尤其临终前托族叔李阳冰所编诗集,是李白亲授,可信度很高。但我们今天看到的李白诗歌,却远不止此,而是从许多渠道搜罗、增补而来,比如其他的选集和文献、各种书画石刻、各家的诗话小说杂记等,这其中必然是鱼龙混杂、真伪莫辨。

  包括苏轼、黄庭坚在内,宋代文人就已经开始给李白的诗集做辨伪工作了。时至今日,一大批诗作都在可疑之列,甚至干脆被大多数学者判定为伪作(同时也有学者认为没啥可疑的,各方观点不一一赘述)。

  比如《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可疑的理由:“饭颗山”即长乐坡,地处长安,而李白杜甫从未同居长安,不可能在饭颗山头相逢。其中,“太瘦生”之类的口语(就好像唐诗里出现了“真给力”),也不见于唐人诗文。更重要的是,这诗写得如此庸俗,还对杜甫语带讥讽,看一眼就该知道不是李白写的了。(杜甫:内个,各位,我热情洋溢地给白哥写了二十多首诗,白哥一共就给我写过四首,你们确定要把这首给我拿掉?……)

  又比如:“一拳搥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李白在崔颢的《黄鹤楼》面前暂时服软,后来却写了《鹦鹉洲》《登金陵凤凰台》,暗戳戳地要和《黄鹤楼》一较高下的故事流传甚广。但即便有这么个事儿,这几句顺口溜一样的所谓“诗”却不能归到李白名下,它是后人根据李白诗句“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敷衍而来,两者之高下不难辨别。

  再比如《三五七言》: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这首《三五七言》(诗歌格式为三三五五七七)还有个更通俗的名字叫《秋风词》,但不知何时开始多出一截:“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很明显,多出的一截更符合现代人阅读习惯,更适合作为爱情金句在网络流传。看来,把经典的接受难度降下来,让大师服务于日常生活,自古至今都有这种需求。但“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两句遗世独立,完全不参与上下文的押韵,颇不合诗法,整体格调缠绵而至于卑弱,不符合诗仙的气度,更像是闺阁女子之语。

  至于《三五七言》的本诗,之所以被疑为非李白之作,是因为最早收录这首诗的《才调集》,作者是无名氏,在另一些书中,其作者又成了名不见经传的“郑世翼”。

  如果说前述陷入伪作风波的李白诗篇,还在不痛不痒之列,下面这两首就有点伤筋动骨了。它们就是“百代词曲之祖”——大名鼎鼎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和《忆秦娥·箫声咽》。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袁行霈的《中国文学史》在讨论词的起源时提到,盛唐和中唐的一些诗人较早尝试了词的创作,比如张志和写《渔父》(也叫《渔歌子》),韦应物和戴叔伦写《调笑令》,白居易和刘禹锡写《忆江南》,并没有提到李白。这两首《菩萨蛮》和《忆秦娥》,不见于任何唐代典籍,也不见于宋代的李白集,后来混入的概率很大。首先,其衰飒萧索的气象,就不符合李白超脱豪放的性格与诗风;另外,从文学造诣上看,早期词一般都是单调,《菩萨蛮》和《忆秦娥》却是双调,其在艺术上的成熟程度也不像是词产生初期的作品;而且,《菩萨蛮》这一词牌最早在唐宣宗大中年间才出现,晚于李白大几十年。

全中国小学生都会背的《劝学》,竟是一首大杂烩

  很多诗词是不是伪作,在学界存在着激烈的争议。比如《登鹳雀楼》是不是王之涣写的,《清明》是不是杜牧写的,《满江红》是不是岳飞写的。

  即便学界已经做出有力的考证,要想在大众阅读市场正本清源,不再谬种流传,也是难上加难。不信的话,大家再去搜搜开头那首《送母回乡》,除了前段时间新闻事件引发的一些讨论,大多数网站仍然署名“李商隐”。

  没办法,毕竟名人名诗更易于流传,普通人写得再好也不值钱。另外,人民群众的心理需求和情感依赖也不容忽视,母爱主题相对来说在古诗词中不算多见,千古名作更是只有孟郊那首《游子吟》。进入现当代,人们歌颂母爱的需求大大增加,实在是迫切需要古诗词中的名篇来帮衬。

  《劝学》(颜真卿)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这首不合格律的七绝,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充满了励志正能量,全中国的小学生都会背。但麻烦的是,颜真卿的《颜鲁公集》及其留存的各种书法作品,历代唐诗总集、选本、诗话等著作,一直到清朝人编的《全唐诗》,都见不到它的踪影。

  更有趣的是,其中的诗句东鳞西爪地在其他诗文中频频现身。首先,宋代邵雍的《励志》中有句:“二月杏花八月桂,三更灯火五更鸡。”接下来,是明代大学士解缙的一首七绝:“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再往下,是清代著名蒙学读本《增广贤文》:“黑发不知勤学早,看看又是白头翁。

  到了清代小说《圣朝鼎盛万年青》中,终于集齐了龙珠,只是和当下流传的版本词句略有差异:“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黑发不知图上进,老来方悔读书迟。”注意,此时它的作者还不是颜真卿。

  此后,清末民初著名收藏家张伯驹的《春游琐谈》也提到这首诗,它被作为一种营销手段印在进口的白油烛上(好比今天的一些餐盘、工艺品上也印有诗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励志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头方悔读书迟。”此时,它的作者,仍然不是颜真卿,但已经无限趋近于当下的版本。

  这首诗是什么时候被冠上了颜真卿的名字呢?Sorry,恐怕很难考证。学者提出了一种可能:因为适合用来进行启蒙教育,有人在教授儿童时,集颜体字书写此诗,结果就被误传为颜真卿的作品了。而颜真卿无论人品、才华都深受国人仰重,还是一个那么有故事的国民老爷爷,一旦他有一首如此通俗易懂的励志诗,当然就会像病毒一样大范围地流传开来了。

  综上所述,《劝学》应该算一首集句诗,因为所集的诗句原本都不出名,合起来之后又具有强烈的励志效果,最终从吃百家饭的野孩子,逆袭成了大户人家的少爷。

  胸怀一颗爆锤渣男的心,你也可能写出《白头吟》

  《白头吟》(卓文君)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问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唔,这也是伪作?

  Maybe.

  卓文君,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之一,她和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也在历史上很有名。但再美好的爱情,也挡不住男人要变大猪蹄子。《西京杂记》记载: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好了,诗摆在这,连创作背景也有了:挽回了一个著名丈夫的心意,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可是,《西京杂记》是一本笔记体杂史,其中记载不可尽信。退一步,就算我们相信这条记载,卓文君确实写过一首《白头吟》,但《西京杂记》并没有列出相应的诗句(因为已经失传了),此《白头吟》未必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这首《白头吟》。中国人稠物穰,重名的人多如牛毛,重名的诗也很常见。

  接下来,我们今天看到的这首《白头吟》,一开始也不叫这个名,而是叫《皑如山上雪》(因为有“白头不相离”之句而被后人改名《白头吟》),最早收录于著名的诗歌选本《玉台新咏》,作者为无名氏,和卓文君没有一毛钱关系。在同一件事情上,早出的文献通常比晚出的更可信。

  最后,从诗歌发生学的角度,中国现存最早的文人五言诗,是东汉班固的《咏史》,作为襁褓阶段的五言诗,《咏史》诗在历史上的评价是:“质木无文”——就是呆呆的、笨笨的,没什么文采。而卓文君比班固早了大约两百年,以今版《白头吟》在艺术上的成熟程度,不太可能是她那个时代的作品。这就好比班固用的是iphone3,两百年前的卓文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上iphone10。

  综上,卓文君和今版《白头吟》的关系,大概率是后人生拉硬拽的张冠李戴。你可能还有疑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今版《白头吟》的内容和卓文君的身世如此契合,简直就像是量身定做一般?

  其实很容易理解,男人自古多“大猪蹄子”,卓文君写《白头吟》锤“渣男”(确切地说应该叫“敲打渣男”),今版《白头吟》也锤“渣男”,从古到今女诗人锤“渣男”的诗不胜枚举。把各种小姐姐的身世代入进去,估计都能契合。

  所以,还是用一句鲁迅的名言来结束这篇文章吧: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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