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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一死,人们就会花大钱买他的作品”。
拍卖槌一声落定,一幅名为《五裸女》的油画,以3.039亿港元成交,成为亚洲艺术品拍卖最高价。
而就在上个月,同一位画家的另一幅作品,也拍出了1.98亿港元的天价。
而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位画家生前却流落街头,身无分文,刷过盘子,当过油漆工,死后他的作品在市场上按捆售卖,总价却不过是区区一百法郎。
“生前身居破巷无人识,死后一朝天下闻”,这无常又跌宕的命运,几乎伴随了这位画家的一生。
他叫常玉,一个半生游荡在异国他乡的中国画家。
常玉
他和大师徐悲鸿、林风眠是至交,也曾与毕加索谈笑风生,张大千在法国开画展也要找他帮忙,他的朋友个个闻名显达,而他自己却一生默默无闻,不被赏识。
而国内美术界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偶有寥寥数笔的记述,评价是“终生失败的画家”,是“被女人和性毁掉的”。
1966年,常玉死在巴黎一所破旧的公寓,一周后才被人发现,下葬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我一生一无所有,我只是个画家”,这是常玉对自己的评价。
常玉生前最喜欢看的书是《红楼梦》。
在巴黎学画时,他常常坐在露天的咖啡馆,看着《红楼梦》,手边放着一沓速写纸,一呆就是一整天。
而他的朋友,也评价他就像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生爱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
而常玉与贾宝玉的命运,也有着太多的相似。
1901年,常玉出生在四川顺庆城里一个书香世家。
父亲常书舫是四川当地有名的画师,最擅长画马,画狮子,而继承他这一艺术基因的,也只有六子常玉。
常家儿子除了常玉,个个是经商的一把好手。大哥经营着四川最大的丝绸厂,被人称为“常百万”。二哥则经营了上海最大的牙刷厂,家大业大。
常玉与哥哥
可以说,常玉打小生在锦绣堆里,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他从小就无需为金钱这种“腌臜之物”发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每天过得逍遥自在。
每天在父亲的身边耳濡目染,10岁的小常玉想学画,父亲一听,特别开心。为他找来了当时四川最有名的大师,“晚清第一词人”赵熙,专门教他学习中国传统绘画和书法。
16岁时,常玉来到上海,再次寻梦。他进入“上海美专”当起插班生,旁听绘画课。不久后,又远赴日本的东京美术学校学习深造。
在父兄的庇护下,常玉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单纯而浪漫。无论世事多么艰辛,无论梦想有多么昂贵,总有人为他买单。
而让常玉真正走上艺术之路,是一场远赴法国巴黎的勤工俭学之旅。
常玉与友人
1920年,常玉和林风眠、王季冈等几个年轻的学子,踏上了前往巴黎的轮船。甲板上,几位年轻人意气风发,满心满眼都是对艺术之都巴黎的向往。
多年后,这些年轻人陆续回国,成为艺术大家,而对于常玉而言,这却是一条不归路。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疼爱他的父亲和长兄。
说是“勤工俭学”,但对于常玉这个富家子弟而言,根本谈不上吃苦。
别的中国学子,除了学习,还要在餐馆洗盘子刷碗赚生活费,养活自己。而常玉却从来不必如此辛苦,因为每个月大哥都会给他寄来一笔不菲的生活费,供他在巴黎保持体面的生活。
当别人为了生计发愁时,常玉却穿着考究的礼服,或是坐在咖啡馆看书、拉小提琴;或是和美貌的法国女子谈论天气和艺术;或是和本地同学在草坪上打网球。
朋友王季冈曾回忆说:“其人美丰仪,且衣著考究,拉小提琴,打网球,更擅撞球。除此之外,烟酒无缘,不跳舞,也不赌。一生爱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
常玉也有狼狈的时候。有时家里的汇款来得不太及时,而他又没有积蓄可以度日,每天啃干面包,喝自来水,常玉倒也能自得其乐。
有钱的日子便尽情快活,困窘的日子他也甘之如饴,随情随喜,又随性,这样的常玉,天真的让人嫉妒。
常玉素描
而对于艺术的追求,常玉更是随心所欲。
但凡来法国学画画的人,都一心想进入正规的美术学校,接受最正统的教育。一起来法国的林风眠,徐悲鸿,他们都选择进入巴黎国立美术学校攻读油画和素描。而常玉却厌烦这些学校条条框框的束缚。
他选择进入大茅屋画馆随性地习画。这是一家私人的美术画馆,没有老师,只有学生。在这里,无论什么人,买了门票就能进入画院参加速写班,每天下午2点到5点,或坐或站,对着模特画画。至于画成什么样子,全靠自己发挥。蓬勃又自由的学习气氛,最对常玉的胃口。
虽然身处西方艺术之中,但常玉从不模仿他们,他还是喜欢用中国的毛笔作画,而且在他的画作中,无论男女老少,一概画成裸体。
不迎合,不模仿,这样的特立独行,确实很“常玉”。
在巴黎的前十年,是常玉最快活的日子。
在大茅屋画室,常玉是那里的名人,每次作画,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看到常玉笔下的裸女,人们纷纷发出赞叹。随意、流畅的水墨线条,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生动的女性胴体,虽然全身赤裸,却没有丝毫的情欲,反而一片纯净和曼妙。
这种别具一格的画风很快让常玉在巴黎画坛崭露头角。
正当徐悲鸿还在教授的画室苦练基本功时,常玉已经有了自己的工作室。1925年,年仅24岁的常玉,就已经在巴黎秋季沙龙中展出自己的作品,引起了许多巴黎画商的兴趣。
常玉在巴黎工作室
他们都想购买常玉的画,然而常玉却对坚决不和画商合作,他的好友庞熏琴曾说,
“我亲眼多次看到常玉被人包围,要买他画的线描人物,他把画送给了人,而拒绝了人们送给他的钱。有画商找上门来要他的画,他都一一拒绝。”
恃才傲物也好,视金钱如粪土也罢,彼时的常玉全身心地沉浸在艺术中,对送上门的“黄白之物”毫无兴趣。
他就像是巴黎的浪子,终日游荡在咖啡馆,看到打眼的行人,随手作画,那段时间,他已经画了上千张人体临摹,而画里面无一例外都是女人的裸体。
对于裸女的热爱,伴随了常玉的一生。他曾经对徐志摩这样说:“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
而上天也格外疼爱这个“放纵不羁爱自由”的男人。
1929年,常玉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贵人,这也是他离成功最近的一次。
这一年,他认识了巴黎最大的收藏家,侯谢。
常玉好友侯谢
侯谢有多厉害?他是大画家毕加索、杜尚的经纪人,他就像是巴黎艺术的风向标,被他看上的画家,无疑会成为日后的画坛巨星。
侯谢看到常玉的画后,大加称赞,在日记中,他曾激动地写道:“他真是了不起,而且才正在起步中。”
常玉认识了侯谢,就相当于拿到了通向欧洲主流艺术界的敲门砖。他成了那一批中国画家中最有前途,最有可能成功的人。
侯谢不但买了许多常玉的画,而且还把他介绍给大名鼎鼎的毕加索、马蒂斯。他们在一起谈天说地,聊艺术,聊女人。毕加索甚至还为常玉画了一幅画像。
侯谢还把常玉介绍给了许多有名的画商和收藏家。有了侯谢的赏识和背书,常玉在法国画坛越来越有名气。
他参加了各种艺术沙龙,尤其是在欧洲地位最高的法国杜勒里沙龙,都邀请常玉前去参展。而《法国艺术家名人录》也第一次有了一个中国人的姓名。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那时候的常玉的日子,简直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
而同一时间,常玉也收获了甜蜜的爱情。他和巴黎贵族女子玛索相识,并结婚。常玉幸福的生活惹得徐志摩等众多好友嫉妒,他给国内好友写信说:“:“常玉家尤其是有德有美。马姑做的面条又好吃,我恨不得伸长了嘴到巴黎和你们共同享福……”
有心爱的艺术,有热情多金的收藏家,还有温柔的妻子,常玉的生活,就像是一场奇异的美梦,一切都看起来如此完美。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1931年,对于常玉来说,是命运大转折的一年。所有的运气似乎都已在前十年花光,上帝再也不肯眷顾这个荡子。
先是常玉的长兄常俊民去世,家族企业倒闭。常玉失去了最大的经济支柱,花钱大手大脚惯了的常玉,一下子陷入了经济困顿。
而曾经深爱的他的妻子,也在这时提出来离婚。
原因有二。其一,从来没有赚钱养家观念的常玉,结婚后还是保持着公子哥的做派。国内大哥寄来的钱,很快就挥霍一空;每次卖出去画作,从不把钱给妻子,而是都拿来请客吃饭。实在没有钱的时候,甚至把妻子的首饰拿出去典当,以供花销。
而更让玛素忍受不了的是常玉的“风流”。每日流连在各类裸女模特间,多情的常玉自是不规矩。无数次的暧昧和“偷食”,让玛素越来越失望。
左:常玉·《玛素像》,右:玛素
她终于下决心离开这个男人。
哪怕常玉后来多次苦苦哀求,玛素也没有回头。自此,常玉孤身一人,余生再未娶妻。
除了经济坍塌和家庭破裂的打击,好友侯谢则给了常玉最后一锤重击。
国内经济来源已经中断,常玉经济上不得不越来越依赖侯谢。两人逐渐因为金钱,嫌隙越来越深。
常玉写信向侯谢埋怨:“现在我口袋里只剩下不到十块法郎。”
而侯谢回信说:“好像我们彼此都要多占对方一点便宜。”
1932年侯谢断绝了与常玉的合作关系。
而其他画商也逐渐抛弃了常玉。
因为常玉实在是太任性了。
虽然侯谢给常玉介绍了不少画家,但要想在常玉这里买到画,还要遵守他的“约法三章”。
“一先付钱,二画的时候不要看,三画完后拿了画就走,不提这样那样的意见。答应这些条件就画,否则坚决不画。”
除了刁钻的要求,还经常要忍受常玉的放鸽子。有时画商付了钱,常玉这边挥霍完了,画却交不出来了。
而同一时期和常玉风格类似的日本画家,藤田嗣治,虽然无论是绘画水平,还是艺术立意都远在常玉之下。但人家对画商的态度极度友好,十分配合市场。
慢慢地,大家都转身去买藤田的画,而常玉越来越无人问津。
对此,常玉依然不屑一顾,我行我素。
不懂审时度势,不懂迎合这个世界,不懂拥抱世俗,常玉那百无一用的“遗世独立”,成就了他的艺术,却也造就了他一生的悲剧。
画家吴冠中曾经这样评价常玉:“由于他的放任和不善利用时机,落得终生潦倒。”
此后几十年,常玉一直过得潦倒不堪。
他一年到头也卖不出去一两幅画。为了维持生计,这位天才的艺术家不得不四处打工。
他曾经在餐馆端过盘子,当过服务员;也曾出版过中国菜谱,赚取一点稿费;也曾当过水泥工,当过陶艺工;还曾在一家中国仿古家具厂工作,帮别人绘制彩漆屏风和器物。
虽然身处阴沟,却依然仰望星空。
常玉与罗勃·法兰克,约1964年于巴黎
再艰难的日子,常玉也要坚持坚持作画。请不起模特,就把时尚画报上的女人剪下来描摹;买不起颜料和油画布,他就用油漆,用纤维板作画,甚至同一副画作上,反复涂抹,再画上新的。
画画,是他唯一也是仅有的热情和生命。
也曾经有过朋友想帮他走出泥沼。
摄影家罗伯特·弗兰克极度欣赏常玉的画作,他一直在帮常玉卖画,帮助他重返画坛。他自费为常玉办了一场美术展览,结果29幅作品,一幅也没卖出去。
弗兰克甚至求自己的富商表哥,买一幅常玉的画吧。结果表哥说,“要钱没有,我可以用一台小打印机跟他换”。常玉拒绝了。
“幽兰在空谷,藏在深山无人识”,失望的常玉把29副画作全部赠与了弗兰克。而多年后,这些画作全部升值为天价。
命运的捉弄与无常,世人又怎会知道呢?
或许很多人以为常玉过得如此落魄,内心一定很苦吧?其实不然。
一个高贵的人,能享受最好的,也能忍受最坏的。
常玉与艺术家们合影
1956年,中国文化艺术代表团访问巴黎,特意去拜见了常玉。代表团中有人劝常玉回国,可以在画院做个教授,生活富足稳定,常玉却拒绝了。
当时在场的画家黄永玉问常玉: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常玉回答说:“不记得,大概六十岁了。只要身体好,过得快活,也不觉得年纪有多大。”
后来,黄永玉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常玉很老了,一个人住在一间很高的楼房的顶楼。一年卖三两张小画,勉强维持着生活。他不认为这叫做苦和艰难,自然也并非快乐,他只是需要这种多年形成的无牵无挂的时光。他自由自在,仅此而已。”
又过了几年,台湾那边也有人邀请常玉去台北定居。虽然此时的他已经贫困交加,多种疾病缠身,连就医的钱都拿不出手,他还是拒绝了。他说:“一个人过得惬意,不需要成家。一个人爱画就画、爱玩就玩,很自在,不觉得孤单。”
自由自在,是常玉至死都不能放弃的精神家园。
常玉《休闲之马》
他越来越穷,越来越寂寞了,身边没有几个朋友,他唯一能做的是,一笔一笔的画着女人,画盆花,画动物,哪怕无人问津,他也继续画下去。
巴黎的冬天,格外阴冷,65岁的常玉独自居住在破败的小寓所中,屋顶的窗户破了,冷风嗖嗖地灌进屋里,他一个人爬上去修理,结果一下子摔下来,昏迷不醒。楼下的门房听到巨大的声音,砸开门,把他救过来。
而就在几个月后,常玉却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间四处漏风的房子里。
被人发现时,他被摔伤的腿上还绑着厚纸板,而他仰倒在地板上,胸口横了一本书,满屋全是瓦斯味。
而此时,他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常玉友人整修了其墓地,摄于1998年
常玉下葬这天,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亲人。
他自己身上也毫无分文,生前打工的餐馆老板,好心为他在贫民墓地,买了一处栖身之地。
半生富贵,半生潦倒,最终落得客死他乡,常玉终于离开了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世间。
常玉生前画的最后一幅画,不是裸女,而是一幅动物,命名为《孤独的象》。
苍凉蛮荒的旷野之中,天地俱寂,只有一头小小的象独自奔跑,仿佛可以随时消失一样。
常玉指着小象对朋友说:“这就是我”,然后自顾自地笑着。
常玉最后一幅作品:《孤独的象》
有人说,常玉和梵高很像,都是生前落魄无名,死后声名鹊起的艺术家,但不同的是,常玉是自己主动选择了穷苦的命运。
真的是这样吗?
其实无论是生前落魄,还是死后名满天下,这些常玉或许都不在乎吧。
他这趟奇幻而玄妙的一生,我们外人又如何说得清呢?
或许黄永玉用《世说新语》里的那句评价最中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他这一生,只是做了他自己,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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