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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可以逃亡回城,便不再逃亡香港了......
1973年这个年头,因为我的逃亡偷渡经历而永远铭刻在心。
日子混到这一年,我在珠江农场已经历了八个寒暑。
三月某一天,我在石山上开山炸石移炮位时出了大意外。当我攀附另一根缆绳时,绳的中段被一块突出的石尖架住,并没有直垂下来,我一借它做力,被隔着的部位滑开,绳子长了许多,霎时间没有了支撑,失去了平衡。我本能地抽出扶着肩上工具的右手,双手死命拉着绳子,钢钎铁锤已飞滚下山。我的身体也吊在空中往下滑,快要力竭松手时,也是命不该绝,脚根蹬住一块突出的石托,缓冲了下坠的力度,得以拉紧绳索,终于化险为夷。我爬起来往下望,还有十几丈高,深深倒抽了一口气。
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已是遍体鳞伤。最严重的是下巴划去一块肉,而脚根第二天肿起像猪蹄,脊柱部位淤黑了一大块,摸摸都痛。这件事轰动了全农场,我养伤养了一个月,因为无法再干重体力活,于是被调去碎石班,以示照顾。
从此与妇孺为伍,工资不到二十元,我非常沮丧。虽然不再一瘸一拐走路,但腰部还痛。心想,如果我哪天一松手掉到山下,肯定肝脑涂地,死无全尸。如斯死法,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我不得而知。
我才二十多岁,正当盛年,难道就在这妇孺工棚过一辈子?晒场上的风柜把谷子和茢子分作两摊,难道我甘愿是被淘汰的茢子?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往往刺激起人的反思、顿悟、求变,有两首词记录下我当时的心路:
《云》
轻骑西风走万里,
霹雳雷鸣惊天地。
洒泪洗五湖,
沉重心愁苦。
无知且洁白,
浮名空显赫。
破碎何为早,
云涌逐浪高。
《星》
月色柔和,
飞身渡银河。
天庭欢唱自由歌,
胜比月里嫦娥。
莫道岁月孤清,
胸中无限热情。
历尽悲欢离合,
乐在万里行程。
这大概便是我欲偷渡香港从闪念到行动的宣言吧。
偷渡因为有个“偷”字,似乎有失修为。而香港隶属英联邦租借地,去那里自然有“投敌叛国”大逆不道之嫌,但穷途末路已顾不到许多了。那时广东地区的偷渡风潮在知青群体中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广州珠江大桥下有条白沙河,河面上天天浮动着五颜六色的气枕,万头攒动,都是苦练长游的准偷渡者。越秀山中山纪念碑下的百步梯,亦是人潮汹涌,上下奔跑的晨运者为何乐此不疲?自然心照不宣。那时我便是这两处操练场的常客,也暗自写下两首词以作励志:
《长游》
未尝冬泳,先试夏游,六月江水清悠悠。畅洗人间跋途累,一腔热血逐急流。
不图春风,却惹春愁,烟水茫茫何尽头。送我鱼波八十里,跃过龙门即自由。
《越秀山登高》
越秀瑰奇,登临早,七彩迷离山色。
绽放金波万道绫,天下朝阳无敌。
百步飞驰,石梯眼底,鸿雁初试翼。
心旌飞扬,凭栏别有胸臆。
韶华悮了谁惜?童心已逝,铁肩千斤力。
满城莺燕颂光明,何堪嗟来之食?
大地无边,海月有期,鵾鹏扶摇直。
明朝谢别,云横万里踪迹!
万顷沙属边境地带,常有人算好潮汐,偷条木船,乘着月黑风高,顺流而下,避哨所、过龙穴、入零丁、越青山,六个钟头便可直达香港。但珠江农场政治空气甚浓,且戒备森严,所以农场知青偷渡者大部分都放弃地利之便,而是先撤回广州,边操练边串连联。我第一次从事偷渡也是采取“踩线”(暗语:“较脚”即偷渡;“着屐”即水路;“踩线”即陆路)。
我的偷渡伙伴,一个叫阿新,是初中同学,为人粗豪讲义气,高中毕业去了公社插队,合作时他已经有了两次偷渡案底,我想借助他的经验(此人1974年第四次偷渡不幸失踪,之后再无音讯)。另一个是道兄,是校友兼农场农友,生得唇红齿白,仙风道骨,酷爱文学,写一手清秀的柳体字,割禾时小指割断了上截,出身不好,家境凄凉,总之,与我甚是投缘(此人现在是下岗工)。我们“埋堆”的地点是东莞塘头厦,因道兄的姐姐是那里的知青,答应帮弟弟作内应。
1973年7月21日,我们在广州火车站出发。所需的物品已由道兄的姐姐偷偷带入东莞,不外是布鞋、气枕、药物之类。干粮是炒过的面粉拌上白糖和猪油,体积小而充满卡路里。指南针当时在广州已经断市,我们是自制的。
我们顺利上了火车,三人分散找座位坐,假装不认识。火车飞驰南下,离香港越来越近了,但过樟木头的时候,车上要逐个检查行李证明。阿新和道兄的证明露出了破绽,当场被捕了,而我竟然过了关。眼看着他们被带走,惟有不动声色,故作镇静。下一个站便是塘头厦,离香港只需六晚路程。但孑然一身,脚踏一双破凉鞋,手执一柄折扇,再无长物。
我下了火车,随着人流漫无目的走在路上。如退却,连买火车票的地方也不知道,肯定会自投罗网。我想既然是漏网之鱼,或许老天爷额外开恩,给我一条生路,哪有临阵退缩之理?人群把我引进一个小镇,我大喜过望,身上还藏有几元钱和一些粮票,凭着在石场混了几年学了几句东莞话,我大模大样走进一家小食店,叫了两碗米粉,先把肚子填饱,再找一间杂货铺买了两斤鸡仔饼,我又买了一个鱼丝网,把饼装入网中,重返大路。前面有片小蔗林,眼看四下无人,一闪身钻进蔗林,在里面等待天黑。
终于夜幕降临,我把那珍贵的干粮系在腰间,像鬼魅一般窜出蔗林,开始了黑夜独行侠的征程。我背着北斗星,迎向南风,惟此辨认路向。这时探照灯横扫在原野上,不过我一个人目标太小,何足惧哉!孤身上路真是好处多多,跑也好,歇也好,无须首守望相助;饿也好,渴也好只有冷暖自知。有次,我穿过一个小村落,惊动了讨厌的狗,吠得震天价响,我竟然与打着手电筒的民兵捉迷藏。有时碰上铁路,为了抄捷径,干脆在铁路上走一两个钟,然后又消失在山林中。日间就藏在山障的坑沟边,躺卧在草丛中,哪管它蛇虫鼠蚁,不知翻过多少座山,涉过多少道水。第四天,我已经断了粮。第五天我在高高的山峦上终于看到大海.
看到对岸一团光气,兴奋莫名的心使我忘却了饥饿与疲劳。我沿着连绵不断的山脊踽踽独行,第六天早晨我终于来到了最后的一座山顶上。那里随处可见前人丢下的衣物,我捡到一瓶红药水,涂一涂跌伤的膝盖,还意外拾到一包炒面粉,有拳头大小,舔一舔还没有变质,抓一团放进嘴里,又香又甜。我找了一个藏身处,一边品尝这天赐佳肴,一边凝视山下那片约四千米宽的滔滔恶水。水的对岸,便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我的外祖母,在香港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当女佣,但她老人家答应收留我,给我找工作做。我想我今晚一定能征服这片大水,尽管没有气枕,徒手横渡。我在水乡生活了八年,民兵训练参加过二万米泅渡,在水中泡了七个钟头,为此还得过一张奖状:“在大风大浪中奋勇前进!”人生能有几回博?我相信自己的意志和毅力。
静静地在山坑里歇息了一个白天,天还未入黑,就开始下山,我想赶在巡逻兵尚未上岗时突破防线。一下山便越过国防公路,前面是一片烂泥地,那时天已黑透。为了减少声响,我甩掉了塑料鞋。离水只有数丈之遥,我俯身向水边奔去。这时突然右边传来人的咳嗽声,接着还有一声犬吠。我心中一怔,不妙,于是全速向水边冲刺。说时迟那时快,一条“大猫”已经恶狠狠地后边扑来,一口咬住我的肩膀,但我没有停步,“沙啦”一声上衣被撕去一大条。另一只军犬从我左方包抄过来,我左闪右避,不肯就范。折腾了好一会,浑身上下衣服差不多被撕光了,最后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趴在泥塘里,泥水混着鲜血,有如万箭穿心,疼得发麻。四条巨大的军犬张牙舞爪围着我狂吠,几支枪“咔嚓、咔嚓”上了膛对着我,那些兵大哥用怪怪的北方口音吆喝着:“偷渡?干过什么坏事?”“怎么只有一个,同伙在哪里?”我一边爬起来一边喘着气作答:“没有同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个兵扛起枪托,做着向我扎来的姿势,我连忙将双手举起,紧闭双眼:“解放军优待俘虏”,接着又说:“我说的是实话,若找到同伙,就马上枪毙我吧。”
偷渡失败了。当天晚上,我光着上身戴上手铐脚镣,被推到营地旁边一颗大树下,由一个民兵看守着。背和屁股被狗咬过的伤口淌着血,可恨的大蚊又来叮我,抖动身躯仍驱赶不去,只得在沙地上滚来滚去,好容易才熬到天亮。他们除开我的脚镣,押解我走在国防公路上。我一边瘸瘸前行,一边东张西望,默默记住这一带的地形。灼热的太阳晒得我的伤口快要裂开了,那民兵还算好心,让我趴在路边喝了几口沟水。
之后,我被辗转押往深圳收容站、樟木头收容站。最后到了广州沙河收容站,那是一个大集中营,一个大仓几百人接踵比肩打地铺睡在一起,大部分都是偷渡的知青。在那里我与阿新、道兄相遇了,大家并没有悲伤,既然豁出去了,小小失败等于激励。阿新告诉我,我下山的地方位属二四零国防公路,叫白石洲,又名“白骨洲””,由北方兵巡逻,对偷渡者无同情心,必要时会开枪,而且水域不止四千米,如果潮汐不对,被大水冲出零丁洋,那就绝无生还的可能。如此看来,那几条大犬倒是救了我一命。
沙河是个中转站,两天后,知青们分别被解往下乡落籍的各县收容所,至少要关上一个月。被关的日子,与其说面壁思过,不如说是偷渡知青经验大交流、大串连。一些人主动过来结识我,向我打听水边的情形。在里面不会寂寞,我们用蚊香盒做象棋,用破玻璃刮胡子,劳动时沿途捡香烟屁股,回来分给大家卷烟抽。正是:“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常常在一起讲故事,唱粤语流行曲。有首《知青较脚歌》到现在还记得,是用《望穿秋水》的曲谱配词,当时在广州非常流行:
窗外东风劲吹百花正吐艳,
田野里的知青遥望远方有何念?
在它乡,希望变失望,
就要奋起奔赴前程路。
较脚-求前程-做知青-尽努力-学游泳,
洞察世界那一边灯光撩人面,
红男绿女穿梭不止个个笑盈盈。
跌倒不妨决心再来过,
青山过后跨过浪头K城见!
为了“K城见”,1973年12月我们计划了另一次偷渡,那次是准备走水路,“堆点”就在我石场附近,可惜戒备森严,落船时被追捕而作鸟兽散,连夜逃出广州。1974年又酝酿过第三次。
偷渡需要经费,父亲和哥哥长期以来周济我和妹妹(六八届海南兵团知青),已经不胜负荷,我不能动辄向家里伸手,没有很大把握不敢贸然行动。
这样拖了两年,知青们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搞回城,我凭着一张“骶锥隐裂”的X光照片(并没假造),1976年1月被批准病退回城。
既然可以逃亡回城,便不再逃亡香港了,事实上除了极少数死硬分子,大多数有过偷渡案底的知青,都就此作罢,打算重新做人了。
知青喜欢讲故事,我也来凑趣。不是为了诉苦,毕竟是肺腑之言,毕竟是刻骨铭心的一段亲身经历。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婚姻都差不多,不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同”。是否可以引申为:“顺利的人生都差不多,而坎坷的人生却各有各的不同。”我想我的故事也算有点特色吧。
没有磨难,不配真正生活过;没有痛苦,就没有真正的人生!
作者介绍:施明,出生于广东广州市,1965年广州市28中高中毕业,当年9月下乡到珠江农场务农。1976年病退回城在街道当待业青年,做了一年多的搬运散工。1978年进街道工厂当工人。1982年-1984年当工业公司工会主席。1984年9月亲属移民到美国洛杉矶。在餐馆当厨师数年。1997年起进入报馆工作,现在《南加州侨报》供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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