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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军残部威震南美,这则流言在网络上传播了十年之久,甚至还被一些正规出版物引为资料。然而,谎言重复千遍也难成真理,细细究之,就能发现其中荒诞不经之处。
1865年太平军李世贤部在左宗棠剿杀之下走投无路,一万余部万般无奈之下卖身为契约劳工(猪仔),远渡重洋来到了秘鲁伊基克,受尽挖鸟粪硝石劳作之苦。适逢1866年秘鲁、玻利维亚和智利之间的硝石战争,太平军残部揭竿而起,击退前来镇压的秘鲁军队,与智利军队联手,如天降神兵一样屡建奇功,终令秘鲁与玻利维亚联军割地求和。
太平军领袖接受智利国会勋章后,婉拒了继续服役的邀请,率部在伊基克过起了平凡百姓的生活。由于流传甚广,网上还衍生了其它千奇百怪的版本,有兴趣的读者一搜便知。
满纸荒唐言的传奇
编造的故事看起来很美,却经不起推敲。结合秘鲁华人移民的真实历史,略提几个疑点,这段伪史就可以不攻自破。
疑点一,谣言里的时间线凌乱不堪。谣言中声称,1866年智利和秘鲁、玻利维亚发生了硝石战争,但这场战争实则爆发于13年之后。一落笔就露出了破绽,后面的时间线自然也是漏洞百出。近几年出现的几个版本里,大多将战斗时间更正为1879年,算是某种进步了。说来也巧,1866年的秘鲁,确实卷入一场小规模战争之中,对手是曾经的宗主国西班牙,冲突的焦点是种植园里务农的巴斯克劳工。
西班牙一度攻占了盛产鸟粪的钦查岛,但旋即被秘鲁海军击退。这场危机过后,秘鲁种植园主就大量招募华工,替代了性价比很低的南欧工人。而秘鲁政府也意识到钦查岛鸟粪开采的迫切性,同样招募大批华工。两者合流,造成了1870-1874年华工大量涌入秘鲁的移民高潮。而1866年的智利,刚刚就北部边界与玻利维亚达成一致,将南纬24度定位正式分界线,开启了两国短暂的蜜月期。甚至不久以后智利探矿者在边界以北发现银矿,玻利维亚都大方地给予了特许经营权。
疑点二,一万太平军有可能不动声色混入秘鲁华工之中吗?谣言里的太平军余部有一万之众,大多在伊基克附近的种植园充当苦力。但根据1876年秘鲁人口调查,伊基克所属的塔拉帕卡省的华工总数不过791人,附近的塔克纳省更是只有185名华工。所谓的太平军击敌之地莫克瓜,也不过586名华工。
可见,编造的数字与事实相差悬殊。那么,一万太平军余部是什么概念呢?日后清廷派往拉丁美洲各国的游历使傅云龙记载:华工之侨秘鲁,自道光十八年(应为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始,计至光绪年间,无虑十一万有奇。倘若真有一万太平军余部,秘鲁总统应当表示不寒而栗细思极恐啊。况且,整个硝石战争中,智利从海上登陆作战部队只有9500人,战争后期的援军也不过2.5万人。
再附一个数据,稍早进行的巴拉圭战争中,阿根廷米特雷政府控制的正规军不过6000人。看来,倘若有一万太平军,确实足以“威震南美”了。还有一些版本里,太平军是带着家眷流落秘鲁的,且不追究家眷如何上得了苦力运输船,单就19世纪的秘鲁华工而言,女性比例长期不足1%,这些太平军想必只有男眷吧。
疑点三,倘若真有一万太平军“猪仔”远渡南美,他们有可能整建制分布在邻近的种植园吗?答案是:微乎其微!编造故事的人一定不熟悉秘鲁贩卖契约华工的流程,“猪仔”到埠,会先在《商报》等报刊登出广告,例如1855年10月8日这则广告:“中国人对秘鲁种植园主和居民至关紧要。美国三桅帆船印第安人号已带来首批中国移民驶入卡亚俄港。凡愿获得契约转让权者,请速至罗梅尔公司洽谈。赫苏斯·德纳萨雷诺夫大街第134号。”
消息登出,各大种植园主或是他们的代理人就会准时到港口选购苦力,在西方人的眼里,这一过程就如同牛马市场的贸易一般:“他们的衣着,一般只穿一条赭色的肥大裤子,旅途中一直穿在身上的短上衣和常见的中国式木屐,一顶藤帽把整个脸都遮住了,为了怕风把帽子吹掉,于是他们小心翼翼把帽子系在下巴上。捏捏苦力臂上的二头肌,掐掐肋部,然后把苦力像陀螺似的转两圈,以便整个地端详他的体质,这些看来都是正当的事,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的脸上经常流露出惶惑不安的表情。”
在种植园主看来,华工就好似会说话的牛马,相似的一幕在美国黑奴贸易中屡屡上演:“亲兄弟和堂兄弟们总是迫切希望能分配在一起,假如雇主不同意这样,这些中国佬常常努力争取,他们经常凭借天朝子民的口才和手势如愿以偿,而绝大多数苦力也只有听天由命。”因而,若真有一万太平军,他们也不可能被集中安置在秘鲁南部,要知道,利马以北的沿海种植园才是购买华工的大户。整船购买苦力的实例也存在,但买主却有非常明确的记载——在秘鲁修筑铁路的美国大亨梅格斯,传言与之也难以印证。
疑点四,无论中西报纸,对此均无任何报道。秘鲁的《商报》,一直关切华人问题,时常指摘华人移民的种种危害,在交战的敏感时期却没有报道过这支太平军。传教士林乐知的《万国公报》和晚清报业先驱王韬的《循环日报》,也每隔几日就报道硝石战争的前线战事,也从未提及这一细节。若有华人破敌的消息,他们照理是不会遗漏的,也不至于让这一“壮举”在百余年后才被翻出来。
捕风捉影制造谣言
在层层疑点背后,这则谣言是不是无根之水呢?也不全是,但至少与太平军没什么关系。华工在秘鲁饱受压迫,许多苦力撑不满契约之期,就累死或病死异乡。在递交给清廷的呈词里,他们诉说了满腹苦水:“讵料夷人诡谲多端,在中国招工之时则曰佣工,名之曰客,到他国上岸之日则曰卖身,名之为奴,兼之打骂横加,衣食不足,刻两字于颊间,有如发配,锁双镣于脚上,奚啻虏囚,耕田鐅池,不分昼夜,梃间杖下,无数冤魂,虽然立定合同,照章程而行者有几。”除此之外,华工还要忍受黑人监工的凌辱,这些昔日奴隶一旦成了种植园主的心腹,就骑在后来者的脖子上作威作福,初来乍到的华人敢怒不敢言,但反抗的情绪一直在积蓄之中。
华工的第一次暴动发生在1870年9月的巴蒂维尔卡河谷,此地在利马以北125英里的沿海地区。事件反响很大,甚至惊动了美国领事威廉森,他在写给国务卿的信函里详细描述道:“当卡瓦纳尔和巴列斯特罗斯先生陪同另外两位叫做安东尼奥·达维拉和帕雷哈博士的绅士们在桌旁共同吃晚餐时,他们被拿着枪支、长矛和砍刀、从不同的房门突然闯入的一群中国人吓呆了。
这些中国人对他们展开了一场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将他们全部杀死,并用可怖的方式将他们碎尸万段。中国人掠走了这间房子里所能找到的全部财物,他们夺得50匹骏马,一些中国人骑上马组成了一支骑兵队,他们专事打家劫舍,当时他们的力量已达600人。”
暴怒的华工急于攻陷整个种植园,居民风闻中国人冲过来了,就向教堂逃去。那是镇里最坚固的一座建筑物,据威廉森描述,“一位叫做阿里亚塔的男人和其他几位人士英勇地保卫着教堂,抵抗暴乱的人群。他们杀死了大约50个中国人,并迫使其他中国人停在有效射程之外,以躲避弹无虚发的来福枪射击。”
同样冷热兵器兼备,华工但却无法攻陷区区数人把守的教堂,他们不得不转而进攻另一个村镇巴朗卡,但依然无功而返,这就是秘鲁华工有史可查的真实战斗力。
这场华工暴动很快被镇压,时任秘鲁总统何塞·巴尔塔闻讯后命令拉米雷斯上校组织讨伐队前往河谷平定事态。拉米雷斯率领120名警察、20名宪兵与大约一个营的士兵前来,屠杀百余人后,要求华工放下武器回到主人的种植园,许多人不肯再当牛做马,于是逃入深山,也不乏因走投无路而自杀的可怜人。
太平军的谣言,有这场华工暴动的许多影子,时间相似,发端亦略同,但真实历史却以悲剧收场。也是这一时期前后,一些种植园主勒令死去的华工必须施以火葬。因为多数华工相信,只有保存完整的遗骸,才有望回到故土投胎,这也是雇主对反叛者最严酷的惩罚。
智利军中确有华人
那么,硝石战争之中究竟有没有华人身影呢?有!但既无关太平军,也没有真正投入战斗。
1880年9月,隶属智利军队的帕特里西奥·林奇远征队进攻秘鲁沿海地区,许多种植园被攻陷,不少华工将智利人视为解放者,纷纷来投。林奇参加过第二次鸦片战争,对中国略知一二,还会说几句汉语,华工称其为“红色王子”。从皮斯科到鲁林沿途,林奇收容了大量华人,交与他所信任的华人金廷·金塔纳(华工经常随主人姓氏,当然金塔纳投奔林奇之时已是自由身)统辖。
秘鲁历史学家罗德里格斯这样描绘金塔纳:“他是东方的斯巴达克,精力充沛和无畏的鼓动家,他以热情感染了自己的同胞。”金塔纳的麾下有2000余名华人(一说1500人),这与前文的数字并不冲突,因为他们来自华工众多的沿海地区,根据1876年的人口调查,仅金塔纳居住的伊卡省就有4920名华工。
林奇远征军赶走了秘鲁种植园主,让处于煎熬之中的华工看到了自由的希望,他们加入“解放者”大多出于自愿。金塔纳代表华工起誓:“要我劳作就劳作,要我杀人就杀人,要我放火就放火,要我赴死就赴死”,决心可见一斑。
也有明眼人看破了太平军的谣言,但确信华工曾经在战争上击杀秘鲁人,证据是罗德里格斯的一则记载:智利人将华工编入火神营,让他们参加了圣胡安和米拉弗洛雷斯战役。但是,这种说法语焉不详,其实真实情况有更为详细的资料来佐证。
1881年在卡亚俄宣誓效忠后,智利军官记载了华人的兵力分布:选拔500名年轻勇士编入维拉罗艾尔上尉的架桥队,专司排雷拆弹毁炮台;300人组成救护队,运送战场伤员;200人派往器械库,为炮兵搬运填装弹药;100人看管辎重,分发草料,饲养牲畜;300人分入总后勤部,装卸驮骡背上的物资,送递包裹,缝制军装,内部调配酒肉食物;其余人等由金廷·金塔纳指挥,听候上级统一调遣。
智利军中的华人都头戴圆顶军帽,身穿厚帆布军装,脚踏智利后勤部特制军靴,难免会令人误解,他们已是智利战斗部队的一员。而且,后世对这些华工的战地纪律性颇有非议,秘鲁历史学家巴萨德雷就曾提到,华人在硝石战争中的角色被高估了,他援引了一位智利前线军官的抱怨之辞:“我未见华人出现在战场上有何裨益,甫一交火他们就四散奔逃,直到战斗结束后才敢露面,完成掩埋尸首与运送伤员的使命。”
还有一个颇为值得玩味的细节,足以证明这些华工与太平军残部无关。1881年智利医生昆利记载了华工的战前动员:“在关公画像前,中国人做了一番类似弥撒的仪式,然后宰杀了一只公鸡,将血沥在一只大碗里面,以血盟誓,祈祷智利军队获胜,尔后将鸡血与水混合,一饮而尽。”
智利上尉阿克兰当时也在现场,他这样描述:“2000多名华人在神庙举行盛大仪式,杀鸡饮血,投掷贝壳,起誓助智利取胜。”这番在关公面前的歃血为盟,绝不是太平军的战前仪式。
曾国藩在《讨粤匪檄》明确说道:“粤匪(太平军)焚郴州之学官,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与信奉上帝损毁关公造像的太平军不同,在契约华工乡土广东根基很深的天地会更多采用歃血为盟的仪式,有趣的是,1862年传言中南美太平军所属的李世贤部覆灭前,还曾在浙西与天地会的谭星、陈荣部激战。
秘鲁人的血腥复仇
秘鲁人在战场上从未直面华工,但智利一路势如破竹直至攻入利马腹地,战败的耻辱需要发泄的时候,华人成了出气筒的不二选择。
1881年1月,几乎与金塔纳麾下的华人宣誓效忠智利的同时,利马城内就爆发了无政府暴动。中国商店被劫掠无数,300名亚洲人(秘鲁的统计里,有时并不严格区分亚洲人与中国人)死于兵燹。城内华商事后追忆:(秘鲁军队)逼迫华人店铺强卖硬取以给其军需,有停市者拘捕罚银。智军总攻前秘军撤退,半夜发生兵乱,纠众抢如华人店铺肆行劫掠,倘或抗拒,辄击之以枪或纵火焚之,从三点至翌日八点,华人死数十人,伤百余人,损失百万余金。
同样在1881年,沿海的种植园由于战争处于失序状态,卡涅特河谷的黑人暴动,四处残杀华人。根据历史学家阿罗纳在《秘鲁的移民》中记载,死去的华人多达1000人。另有近千名华工坚守在种植园的深宅大院里,在被包围四个月后才等来了智利军队的救援。
秘鲁人血腥报复的理由很简单:华人有帮助智利军队之嫌。但华人通过报纸对此发声:“智军屯哩麻(利马),庇护周到,真不愧仁义之师。然虽暂获宁居,终难免饥寒之苦。究其构衅原由,大抵因智军内有华人数百搬运辎重所致,据伊等相从,实系在外埠田寮被获,为势所迫,不得不从。
若专为此愤激,何以本土建炮台、阵上作坑堑亦用华人?”这种说法虽然回避了华工主动投奔的史实,但也点出了另一问题:秘鲁军队也雇佣华工搬运辎重修筑工事,卷入战事果然就是原罪吗?在秘鲁人的步步紧逼之下,华人甚至向清廷发出了这样天真的请求:“布告各国,分其曲直,收回和约,禁绝往来,所有华民悉载之回,使另谋生计”,当然也没有回响。
由于当时清廷使节还未入驻秘鲁,无路可退的华人只能求助于英美等大国。好在英国公使挺身而出,救华人于水火之中,一边“教习兵法,巡查街道,以资保护”,一边“给英国旗式门牌悬诸门首,俾两国军兵见之而不敢肆虐”,这才避免了秘鲁人进一步施暴。
华人虽然逃过一劫,但硝石战争后秘鲁旋即掀起了第一波排华浪潮。华人曾经是模范劳工的代表,但此时他们却被视为秘鲁社会的祸患,一位作家如此贬低华人聚居之地:“进入华人街区就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远远就能看到猪圈与茅厕横七竖八,真如一座迷宫。此处气氛压抑,破裂的管道和脱落的墙皮随处可见。满目污秽,却远不止如此,更糟糕的是鸦片,每家每户各行各业都躲在屏风后面吸食,同时还聚在赌桌前一掷千金。
这种仇视心理伴随着黄祸论愈演愈烈,此后的半个世纪,秘鲁上演了一幕幕排华血案,清廷与北洋政府几度严正交涉也几乎无功而返。如今回顾这段历史,飘零海外同胞经历的苦难,被演绎成一场自说自话的狂欢,不知究竟激励了谁又慰藉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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