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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宋代人,为什么喜欢在诗作中大肆谈钱?

www.creaders.net | 2022-03-05 07:56:51  文史知识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宋代人才辈出,当欧阳修、曾巩、苏轼、苏辙、王安石等人群星闪耀的时候,王禹偁的名字和他诗文的光芒,仍然是后辈眼中仰望的那一颗明亮的大星。他的《小畜集》像写日记一样,许多诗题下均注有写作的年份和季节。还有,嗟穷叹老,尤其在贬谪期间,许多诗句频繁地写到“俸”“钱”,这在耻于谈钱的中国古代文人中是非常罕见的。

  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魏晋以来,一向避免谈“阿堵物”。“阿堵”为六朝、唐代的口语,就是“这个”的意思。西晋末年的王夷甫从不说“钱”字,妻子乘他熟睡的时候,故意将铜钱堆绕在他的床前,妨碍他走路,想,“你这一下子总要说‘钱’了”。而夷甫晨起,呼婢“举却阿堵物”(搬走这些东西),仍然不说“钱”字。而宋初著名文学家、“八年三黜”的一代诤臣王禹偁不但不避讳,甚至让“俸钱”成为自己的诗歌意象,屡屡谈“俸钱”,谈经济,谈穷困,完成从牢骚到自我调侃,襟怀抒写的升华。

好以“薪”“俸”“钱”字眼入诗的王禹偁

  宋代以前,也有一些诗人会在诗中谈“钱”,但都没有超过王禹偁的,因此,宋初的王禹偁成了谈“俸钱”的诗人代表。

  王禹偁喜欢以“薪”“俸”“钱”等字眼入诗。《小畜集》中,写到“薪”“俸”“钱”的诗多达四十首;“俸”“钱”等字样在《小畜集》中出现高达六十四次,相较于其他意象的使用频率要高得多。譬如:“年来失职别金銮,身世漂沦鬓发残。贫藉俸钱犹典郡,老为郎吏是何官”(《自笑》);“今为谏官非冗长,拾遗三馆俸入优”“俸钱一月数家赋,朝衣一袭几人裘”(《对雪示嘉佑》);“楼中何所有,官酝湛蚍蜉”(《月波楼咏怀》);“谪宦自消遣,不敢夸独醒。往往取官酝,时时对花倾”(《扬州寒食赠屯田张员外成均吴博士同年殿省柳丞》)等。二曰“俸茶”,如“静对春天雪,时烹月俸茶”(《次韵和仲咸对雪散吟三十韵》)。

  对比王禹偁同时代的文人,徐铉《骑省集》存诗文四百六十一篇,寇准《寇忠愍公诗集》存诗三百零四首,均未见提及“薪俸”之句。和徐铉一样,与王禹偁同为白体诗人代表的李昉,现存的八十二首诗中也不见有“薪俸”之语。其他宋初文人如潘阆、柳开等现存诗文中,亦未有与“薪俸”等类似的词句。

  为什么王禹偁不避谈“薪”“俸”“钱”,并以之入诗呢?这就涉及王禹偁的贫富和经济收入问题,有以下几点值得谈一谈。

  一是,宋代官吏和文职人员的薪水,要比唐代高,有人说,宋代官员薪俸优厚,在中国历代封建王朝中是数一数二的。但是,账面上的钱多不等于经济水平高,还必须查一查宋代的“物价指数”,比唐代低了还是高了,高多少?这是很关键的。“通货膨胀”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存在。

  二是,宋代官员经常加工资,譬如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对官员薪俸做过一次较大幅度的调整,使官员的俸禄有了明显提高;宋仁宗嘉祐年间(1056—1063)颁布了《禄令》,薪俸又一次上调;元丰改制后(1082),又使薪俸有所提高。

  但是,这几次加薪水,都与王禹偁无关,最早的一次是大中祥符五年,此时王禹偁死了十一年,可谓人已死去,机会方来。此后的一次次加薪,正反衬王禹偁当年没有享受到宋代皇帝的“阳光政策”。因此,《小畜集》中,除了有五例反映了他薪俸较优厚时的怡然心境外,其他诗句均为感慨俸禄微薄、生活窘迫之作,且多作于贬谪时期,穷而且困。

  三是,宋代官员收入主要由以下几个部分组成:根据《宋史·职官志》记载,官员的俸禄包括正俸(钱)、禄粟(粮食)、职钱、职田等诸多种类,大多以实钱支付。另外,还有茶、酒、薪、炭、盐,甚至喂马草料、仆役、布料、伙食费等各种补贴;宋初知县的月俸为十五贯,簿尉的月俸只三贯五百七十文,而大部分是以茶、盐、酒的形式支付。有人认为,这是宋代官员薪水高、福利多的证据。其实,用“实物”抵充薪水的做法,正说明宋代的经济不很宽裕,俸禄水平不高。尤其是王禹偁所处的宋初,全国的经济情况不好,北方又打仗,国家经济不好。欧阳修在集子里写道,他当地方官员的时候,过年配给稀缺物资,比如红枣,大户多少,小户多少,都有定数。

  如此看来,王禹偁被贬黜时期与担任知制诰时期的俸禄,都处在宋初“低薪水”的政策之下。每次谪官,都会克扣薪水,所以王禹偁说“谪官无俸不胜贫”,苏轼后来被贬谪到黄州,也是类似情况。在这里,王禹偁是用汉乐府的口吻说话的。

  四是,唐宋以来,官员们除了“体制内”俸禄,还有一项数量可观的润笔费。墓志润笔风行于唐代,到了宋代,甚至成了“国之常规”。名气越大的诗人、官员,润笔费越高。

  王禹偁在宋初文名很大,根据《宋史》记载:“端拱初,太宗闻其名,召试,擢右拾遗、直史馆,赐绯……二年,亲试贡士,召禹偁,赋诗立就。上悦曰:‘此不逾月遍天下矣。’”文莹的《玉壶清话》也记载,太宗曾对王禹偁说:“卿聪明,文章在唐不下韩柳之列。”

  《宋史·王禹偁传》载:“初,禹偁尝草《李继迁制》,送马五十匹为润笔,禹偁却之。”虽然五十匹马的价值绝不是一个小数目,但被人品高尚、穷也有骨气的王禹偁推辞了。《小畜集》中,存有大量碑文墓志,均为王禹偁为他人撰写。王禹偁在左迁商州期间,便先后创作了《济州龙泉寺修三门记》《前普州刺史康公预撰神道碑》《谏议大夫臧公墓志铭》《故商州团练使翟公墓志铭》《四诰庙碑》《商州福寿寺天王殿碑》等,有的是为公家写的,有的是为私家写的,这些撰写墓志碑文带来的收入应该是可观的,但不知道王禹偁拿了没拿。

  至于曾慥《高斋漫录》记载:“欧公(阳修)作《王文正墓碑》,其子仲仪谏议送金酒盘盏十副,注子二把,作润笔资。欧公辞不受,戏云:‘正欠捧者耳。’仲仪即遣人如京师,用千缗买二侍女,并献。公纳器物而却侍女,答云:‘前言戏之耳。’盖仲仪初不知薛夫人严而不容故也。”但那时欧阳修的官俸与王禹偁已有不同。

宋·赵佶《文会图》

好以“俸钱”入诗自我调侃的原因

  (一)原生之痛:家境贫寒,世代务农,生性耿介

  王禹偁出身贫寒,《宋史》本传中说他“世为农家”,邵博《邵氏闻见后录》有“(元之)年七八,已能文,毕文简为郡从事,始知之,问其家,以磨面为生”;《小畜集》中提及家境,王禹偁常用“乞丐”一词来形容。“当时(禹偁)未名,以乞丐自给,无立锥之地以息幼累”(《送鞠仲谋序》),“前时家弟自荆南乞丐以来,数日而去”(《与李宗谔书》)。王禹偁自己言说出身和家庭的贫困,并且已不避说这种穷困。

  (二)宋初实行和中晚唐差不多的官俸政策

  在“安史之乱”的唐代,许多官员不愿意到地方去,喜欢待在京城。于是,当时就实行京城“低工资制”,提高地方官员的薪水,降低京官的薪水。弄得京城的官员叫苦连天,在这种情况下的颜真卿,穷得甚至还向李少保“乞米”。

  科举及第、踏入仕途应该是王禹偁改变命运的良机。但是,王禹偁无家族势力可依靠,家人需要靠其一人之薪俸度日,“公卿别后全无信,兄弟书来只说贫”(《岁暮感怀》)。

  不要说王禹偁时期,就是处于加了几次薪的王安石时期,情况也没有什么改变。王安石就曾经要求外放,去做地方官,说家里有一大群人要靠他抚养。苏轼当翰林学士,也只是住在“城乡接合部”,说京城开封的房价太贵;这与唐代“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一样,甚至更甚。

  (三)长期贬谪,穷困无法改变

  《宋史·王禹偁传》说:“禹偁词学敏赡,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为己任……其为文著书,多涉规讽,以是颇为流俗所不容,故屡见摈斥。”

  淳化二年(991),“庐州妖尼道安诬讼徐铉,道安当反坐,有诏勿治。禹偁抗疏雪铉,请论道安罪,坐贬商州团练副使”(《宋史·王禹偁传》),这是王禹偁首次遭贬。

  开宝皇后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皇后,曾阻挠太宗继位,企图立其子德芳为帝。

  太宗因忌恨而不按皇后丧仪为她治丧,群臣心照不宣,只有王禹偁直言议论。而这私下的一番言论随馋毁之风传入太宗耳中,导致禹偁二次被贬。真宗咸平元年(998),“刑部郎中、知制诰王禹偁预修太祖实录,或言禹偁以私意轻重期间,甲寅,落职知黄州”(“真宗咸平元年”条)。前两次被贬,与王禹偁与宋太宗的矛盾冲突有关;第三次被贬,与王禹偁与宰相的冲突有关。

  三次被黜的惨痛经历,首次遭贬是为维护法律公正,二次左迁是为维护孝礼纯洁,三次被黜则是为维护史笔真实。王禹偁忠而被谤、信而见疑,辛酸与冤屈,只能诉诸诗文,“无田得归去,有俸是嗟来。直道虽已矣,壮心犹在哉”(《谪居》)。

喜以“俸钱”入诗的本质:是自我调侃和襟怀抒写

  王禹偁经常写“薪”“俸”“钱”,并不是哭穷装穷,而是继承汉乐府以来“言饥”“言寒”的传统,这与他的整部《小畜集》的风格是一致的。王禹偁借薪俸发贬谪的牢骚,为他的诗作平添一份自嘲自适的韵味。看似对薪俸微薄的抱怨,实际上是对苦闷的另类宣泄与排解。即在自嘲自解中,寻求一种自我宽慰和心灵的自由。

  但王禹偁毕竟是宋代的官员,不是汉代社会底层的人,长期以来养成的文人价值观,使他们在言“薪”“俸”“钱”的时候,会有一种超脱、一种调侃、一种反讽和一种幽默的书写。

  宋代士大夫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在遭受不公平的贬谪、被逐出政权核心圈时,没有呼天抢地的悲叹;没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放浪形骸。他们会在逆境中,以牢骚反思,自我宽解。王禹偁就是宋初的典型和代表,并被宋代贬谪的文人继承发扬。

好以“钱”调侃,自我幽默的风气在宋代形成传统

  “想公风采常如在,顾我文章不足论”(《书王元之画像侧》),欧阳修对王禹偁的才学品行推崇备至,并深受其影响,二人也因滁州结下了一段缘分。庆历四年(1044)八月,新旧党争趋于激烈,新政官员以“结党营私”之罪相继被黜,欧阳修直言上疏辩白,却被诬告与外甥女有染,后虽查明情况不实,仍无辜被贬,遣放滁州。

  “故翰林王公元之,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至于三黜以死”(《王元之画像赞并序》),苏轼与王禹偁因黄州结缘,同是黄州沦落人,苏轼继承了王禹偁的自嘲自解。“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初到黄州》),苏轼在诗中将自己写成一个百无一用的“逐客”形象,并客观地审视自己的“逐客”身份,“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他笔下的自我形象,带着遭贬一生的辛酸,以自我嘲弄的口吻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苏轼一生,为官四十载,但大部分的时间是在贬所度过的。所谓的“平生功业”不过是反语。但在这自嘲式的“逐客”形象背后,是逆境中追求乐观旷达、努力活出自我的洒脱,是坦然承受苦难、回归平和淡泊的苏东坡。

馀言

  唐代的科举制度并不公正,非考试的因素很大,开始考生的名字都是写在考卷上的,要中进士,往往看考生的家庭背景和人脉关系;而且考试难度极大,录取率仅为百分之一二,平均每年只有二十五人及第。考中进士实在不易,有的人连考七八次,考了二三十年时间也考不取。宋代是文人的天堂,宋代的科举考试比较公平、公正,平均每年录取进士的人数,也比唐代多五倍以上。

  为了安排这些进士,就必须多设置工作岗位。工作岗位多了,一是宋代有人浮于事的现象和办事效率比较低就很正常;二是待遇一开始也比较低。但是,宋代的中国,有“进士”证书的人空前的多,知识分子人数空前的多,这使知识分子精神空前高涨。

  还有,知识分子多了,党争就激烈,宋代士大夫左迁贬谪的情况比以往任何时代都频繁;而宋代文人面对人生的苦难,往往能以机智、幽默和自我调侃来解脱自己;对抗多舛的命运;他们一边遭贬谪,一边歌吟,以特有的“理性”冲淡传统贬谪文学中悲哀的主题。从王禹偁,到“醉翁”欧阳修,“逐客”苏东坡,以及苏东坡的学生——黄庭坚皆如此。黄庭坚最容易让人记住的一首诗是《戏呈孔毅父》:“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窠缀露珠。校书著作频诏除,犹能上车问何如。忽忆僧床同野饭,梦随秋雁到东湖。”

  能不能直面金钱,敢不敢谈钱,是一个人精神、人格力量是否强大的表现;以王禹偁为代表的一些宋代知识分子清醒、冷静、乐观、理性的人格魅力,为宋诗这杯清茶注入了一分平淡又真挚的香醇。以“薪”“俸”“钱”入诗的精神和传统,王禹偁是宋代的开创者,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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