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梃击、红丸、移宫三案,是发生在明朝万历末年的、彼此相关的三个宫廷案件。当时,它们被称为三案;明亡后,有些史家则称之为明末三案。这三案虽说是宫廷案件,但其影响所及,却已远逾宫廷,波及于都城内外,以至边关和江南。三案的拖延之久、影响之大,正反映了明末政治的混乱局面。天启、崇祯两朝对此进行的连续翻案,更呈现出门户之争的面目,为明代亡于党祸戾气埋下了伏笔。
*文章节选自“满格文库”系列:《三案始末》[插图本]( 温功义 著 燕王WF 绘三联书店2024-11)
梃击案,张差手持木梃,潜入宫门,击伤内侍
立储上的犹豫不决
——三案起因
明末三案之所由发生,追本溯源,实由于明神宗万历帝在立储问题上犹豫不决,因而引起宫廷内外发生了很多问题,以致造成三案,扰乱纠结,时达三朝之久。
以封建礼法而言,皇位的继承人,首先应是嫡子。所谓嫡子,便是由皇后所生的皇子。如果皇后无出,没能生下孩子,则又有“无嫡立长”这么一项规定。万历的这个皇长子,恰好处于皇后无出的情况之下,所以他的出生,自太后以至诸臣,便已都认定了他应是法定的皇位继承人,对之极为看重。
在皇长子朱常洛出生后的最初几年里,他的地位是极稳定的,虽然不久又有个皇次子,也于他并无影响。这个皇次子只活了一岁的样子就夭亡了,对他自然更说不上会有什么威胁。但是,他的这个稳固的地位,到了万历十四年(1586),皇三子朱常洵出生后,却发生了动摇。
这个皇三子朱常洵的生母,是最受万历宠爱的郑贵妃,由于“爱屋及乌”,万历对这个皇三子也极为看重,不但为他大办喜筵,远远超过了为皇长子或皇次子所办的,并且还要把郑贵妃晋封为皇贵妃。原来这个郑贵妃在万历所有的妃嫔中长得最好,又最能迎合他的心意,所以入宫之后便后来居上,被封为贵妃,位分在已生有皇长子的王恭妃之上。这种情况,从王恭妃方面来说,倒也没有什么不平之处,她出身低微,久受抑压,即便更为屈辱,也不敢有什么表示。但习于正统礼法的众多朝臣,对此却极为不然,他们认为,社会之能井然有序,全靠着历代相传的礼法加以维持,皇室居位最高,为天下人所仰视,对于各种礼法尤应特别遵奉。按照礼法,母以子贵,生有皇长子的王恭妃,地位仅能略次于皇后,其他妃嫔,没有一个可以位居其上的。郑贵妃入宫见宠,并非盛世应有之事,实应尽快纠正,最少也应将王恭妃也晋位为贵妃,才算合乎礼法。他们不仅私下议论,凡属可以言事的,还纷纷上疏,论及此事,很使万历感到烦恼。但那时他已经学会了不闻不问听其阴消的一着,所以对于这些疏本虽很气恼,却都一概“留中”,不予理会,渐渐倒也平静下来,很少有人再提到这些使人不快的事了。
然而,在郑贵妃生下了三皇子朱常洵,郑贵妃又晋封为皇贵妃后,上疏论争的人便又哄然而来。这一是由于郑贵妃又晋封为皇贵妃,在位分上便已高出于王恭妃两级,真是只比皇后仅低一级了。另外则是忽然有一传说,说是万历与郑贵妃之间曾有金盒密约,已经应许了她,把她所生的皇三子立为太子,赐给她的那个金盒,便是密约的信物。这个传说,一时甚嚣尘上,因此朝臣们纷纷猜测,大都认为特别又把郑贵妃晋封为皇贵妃,便是废长立爱的先声。因为“母以子贵”,也可以是“子以母贵”,皇后所生的儿子称为“嫡子”,是当然该被立为太子的,皇贵妃与皇后相去已然很微,比王恭妃已经高出了许多,她的儿子,“子以母贵”,将来被立为太子也就有了根据。这种猜测,很快便在朝臣之间形成了这样一种意念,便是万历之要晋封郑贵妃为皇贵妃,实际上是为立皇三子为太子的一步试探,非给予迎头顶住不可。
郑贵妃晋封皇贵妃,册封诏书和宝印被抬进宫中
首先为此事上疏切论的是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他在疏中,首先还是从郑贵妃的晋封不当说起,他说:“……礼贵别嫌,事当慎始,贵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犹亚位中宫,恭妃诞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传之天下万世则不正,非所以重储贰,定众志也。伏请俯察舆情,收还成命。其或情不容已,请先封恭妃为皇贵妃,而后及于郑妃,则礼既不违,情亦不废。然臣所议者末,未及其本也。陛下诚欲正名定分,别嫌明微,莫若俯从阁臣之请,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则臣民之望慰,宗社之庆长矣。”此疏一上,引起了很大的震动,长达十多年的建储之争,也就由姜应麟拉开了战幕。
这长期的建储之争,把明末的统治阶级分成了三派。其中人数最多、声势最大的,是那些习于传统的礼治,站在为皇长子争取合法利益的群臣。这些人也可以称为正统派。另一派是与第一派相反的,他们有的是郑贵妃一家的亲友,有的是钻头觅缝,一心想以向皇帝讨好求取好处的一些投机分子。他们的人数不多,而且由于做贼心虚,很少敢于公开出面表示什么,但是由于他们这一边里有个现任的皇上,所以搞些阴谋花样却很出色。第三派的人数极少,但影响却大,他们大多是握有实权的重臣,如曾为首辅将近十年的申时行,便是其中最显著的一个。这一类人,他们为了合乎舆情,表面上常常显得与第一类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在关键时刻却又摇摆不定,有时倒向这边,有时却又站在那边。
姜应麟出手的这第一仗,从表面上看,他是给打败了,因为万历看过了疏文后,立即大怒,很发了一阵脾气之后,立即亲自降旨道:“贵妃敬奉勤劳,特加殊封。立储自有长幼,姜应麟疑君卖直,可降极边杂职。”这道御旨一出,姜应麟便被贬往大同境内,成了个位置极其微末的典史了,得到的惩罚实属不轻。然而按诸实际,姜应麟虽然被贬降到了外方,他其实倒是赢得了这一回合;万历以贬斥惩罚了姜应麟,这头一回合,他倒是全输掉了。因为姜应麟在他的疏文里虽然首先便为王恭妃打抱不平,实则这不过是个陪衬,而其主要之点,则是意在确定皇长子得以册立为东宫这一点上。万历没能分清他那疏文里的主次之点,着重在为郑贵妃晋封号以解释,却反说出“立储自有长幼”的话,责怪姜应麟疑君卖直,实际上却是已在立储一点上,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所以他的这道旨意一下,不但守正的朝臣人人高兴,就是被贬了官的姜应麟也非常满意,以为以他的一个微官,竟换得了“立储自有长幼”这么一句明确的话,实在是太值得了!万历初时还没有感到有此一失,等到守正诸臣的疏本接连而来,都着重地提到他的“立储自有长幼”的话,并且要求迅即付诸实现时,他才感到自己真是大为失策,实在太被动了。为此他更恨透了那个使他有此一失的姜应麟,直至多年以后,吏部推举建言诸臣时,每一提到姜应麟,便都会受到重谴。姜应麟被废竟达二十余年。
姜应麟的疏文,很快便掀起了一阵请立皇长子为东宫太子的狂潮,言官们纷纷上言,所论的都是此事,而且在疏文中还都提到了万历所说的“立储自有长幼”,要求他尽速予以实现。万历对此,先是极力镇压,最先上疏的沈璟、孙如法等人,都被严旨切责,并都以此获罪。万历原想,似此严加罪责,总可刹住这股浪潮。但实际却并不然,尽管一再严加罪责,论疏仍如雪片飞来,接连不断。那时朝中竟自形成了一种风气,便是以是否主张立储,作为忠奸正邪的辨别,以至阁臣、九卿等人,为了表明自己也是顺乎舆情的,不免也要上疏论及此事。不谈立储一事的,只有那些与郑贵妃一家交好的,以及随时都以逢迎为事的那一些人。但这类人为数极少,并且又都只敢在暗中活动,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和那些持正的朝臣来对抗。对付那些讨厌的疏本,竟然只得由万历本人首当其冲。
万历给这些讨厌的本章实在弄得很苦。本来他还有个不予阅看便即“留中”的办法,可以取得安闲的。但是对于这类本章他又不便应用。因为这事关系着郑贵妃和她的家人,他很担心他们会因此受到攻击,所以又不能不看。万般无奈,他只好又使出他所惯用的,拖的办法来对付。因此他遂推说,皇长子年纪还小,此时便谈立储,实非所宜,总得等上几年再谈此事才见合宜。他原以为,皇长子确实年纪还小,而且要拖的时限也不算多,这一来,总可以让他有个喘息的时间,然后再行设法了。但是这个拖的办法,竟也无效,请求立储的疏本仍然不断飞来。有些疏本,竟然还敢驳论他的说法,说是立储一事,关系国本,应该越早越好,而且按诸实际,皇长子的年龄也已不能算小了。有的疏本,甚至就以他本人为例,来驳倒他。他们说,他本人便是在六岁上被立为皇太子的,如今皇长子已然年逾六岁,如何反说是太早呢。这些话,都使万历无言以对,但他仍自忍着,尽拖下去。这样拖了两三年,要求他履行诺言,见信于天下的疏本也是一直不断,总来扰乱着他。最后万历只好自己定出限期,让首辅申时行传谕诸臣,说是立储一事应到万历二十年才能议行,要诸臣安心等着,不要再来啰唆。但因他屡次失信于人,这次自定限期竟也无济于事,而且他最担心的事,也终于发生了。那时在诸臣的论疏中不但已多次提到了郑贵妃,而且也已有人疏劾郑贵妃的父亲郑承宪和她的哥哥郑国泰,说他们是“怀祸藏奸,窥觊储贰”。万历至此,觉得软拖已经不行,只好另来一手,硬行耍赖了。于是他又把首辅申时行找来,要他出去传谕他的诏书,说是“朕不喜激聒,近诸臣章奏概行留中,恶其离间朕父子。若明岁廷臣不复渎扰,当以后年册立,否则俟皇长子十五岁举行”。诏中所谓的“后年”,便是万历二十年(1592),那年皇长子年及十一岁,若等长到十五岁,则当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了。申时行因怕真会又拖,便告诫诸臣别再激扰,以免又生枝节。但因万历多次失信,廷臣都不放心,又怕他会忘了或是装作忘了,所以将到预定的年限时,工部主事张有德放心不下,便上疏请求把册立太子的仪注先行订出,以此作为试探。没有这样的一探,万历也许会真个装作忘了,加以拖延;但有此一探,却又使他有了借口,立即大怒,说是他已有话在先,如若渎扰,便要延期,现在又来渎扰了,只有延期一年,以昭大信。如再渎扰,还要再延。
在这展延册立的期间,对立的两方斗争得更见激烈。双方斗争的焦点,都集中在皇长子的身份这一点上。持正诸臣,总要千方百计,在各方面都要使得皇长子的地位显得突出,以见他之应被立为太子乃是当然之事。他们在疏奏中总要把皇长子与其他皇子截然分开,他们称皇长子为元子,或者竟直称为“元嗣”,而对其他皇子,则以众子称之。在这期间,皇长子已然年逾十岁,诸臣为此便纷纷疏请预教,以便因此显出皇长子的身份特殊。原来皇子如果已被立为太子,便要别居一宫,称为东宫,并且还要为他配备一套东宫官属,教他读书,还随时要把诸般如何为君之道为之讲授。皇长子虽说并未被立为太子,但持正诸臣为了要在各样事情上显出他的与众不同,所以便有预教之请,希望能把预教的仪式办得有如太子“出阁”一样,造成他即是将来的太子的声势。太子别居一宫,并配上东宫官属,便称为“出阁”,诸臣便是想把预教办成犹如“出阁”那样地有声势。
皇子应予教育,这个帽子很大,反对皇长子的诸人无法加以阻止,于是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待嫡”之说,要万历加以宣谕。他们这样强调立嫡之说,实是专门用来对抗那夸重皇长子的一些人的。因为抬出了嫡子,则所有的皇子便都成为一样,都并不是嫡子,也都没有什么当立的特权。但是这个“待嫡”之说,很快就为众议驳倒,因为立嗣虽应以嫡子居先,却无必授嫡子之说,而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长子之所以不同于诸子,正由他是合于“无嫡立长”这一条的。这时私下已经有人议论,说是“待嫡”之说实在不通,就是当今的万历皇帝,他就并非嫡子。这种议论一在私下传开,倡为“待嫡”之说的人们便都不敢再过坚持,因为他们很怕这种说法会被人用入疏文,那样便不好看了。不过这些人的长技便是在暗中捣鬼,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很快便又想出了“三王并封”一着,要郑贵妃请求万历,予以施行。
所谓“三王并封”,便是想在册立太子之前,把皇长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和另一皇子朱常浩三人都先封王。三人同日封王,这样便都无二致,下一步就好另做手脚了。那时首辅申时行已经致仕回家,代替他位居首辅的是王锡爵,于是万历便把王锡爵召来,命他尽快拟出谕旨,昭示“三王并封”之意。这个王锡爵和申时行本是同年,他们都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壬戌科的进士。申时行是那一科的一甲第一名的状元,而王锡爵则是一甲第二名的榜眼。王锡爵廷试虽仅次于申时行,会试时却是当时的会元,名次还在申时行之前,应试为文虽与申时行不相上下,但实际上却远不及申时行的干练精明,不过是个唯唯诺诺,诸事仅能如命照办的人。他被召奉命之后,回来便已把“三王并封”的旨意拟就,并未悟出其中还有什么别的道理。但是,就在他拟旨之时,此事却已在外面传开。于是其他阁员以及很多坚主立储的头面人物,便都赶来看他,向他说明这是压低皇长子的一个陷阱,这道谕旨可是万万拟不得的。王锡爵本人也是个守正之士,至此方始大悟,因而不但停止了拟旨,并向万历表明了“三王并封”不宜实行的道理。于是,这另外的一着,便又胎死腹中了。
“待嫡”和“三王并封”,最终的用意虽在争持立储,切近的作用却在扰乱施行皇长子的预教。这两者都已失败,预教之事便已不能再延,终于在皇长子十三岁时,还是只得如议照办了,并且一切仪注也都与东宫“出阁”无异。这样,维护皇长子的利益的守正诸臣,便又赢得了第二个回合。
万历采用拖的办法,虽然给他赢得了不少时间,但反过来,时间又给了他越来越多的压力。因为拖而又拖,皇长子不觉已达到了冠婚的年龄,应该让他冠带成人,举行婚事了。在这件事上,相互对立的两方,又都摩拳擦掌,再作一番斗争。站在郑贵妃方面的人,为了不使皇长子与诸子有异,都主张不待册立,先行冠婚,这样在婚礼上,便与诸子不会有何差异。而站在皇长子一方的守正群臣,却觉得冠婚是件大事,实在马虎不得,因而坚持必须先行册立,让皇长子以太子的身份举行婚礼才行。依照明代的宫廷惯例,不论太子还是诸王,年到十五六岁,便已到了冠婚之年,不能再延迟了。但是皇长子的婚期,却因两方相持不下之故,给推迟了很久。这时,时间的压力便更显现出来了。因皇长子既然不得冠婚,他下面的弟弟们自然也就没有抢在他的前面,先行冠婚之理。这样首受其害的,便是皇三子朱常洵,这事拖到万历二十九年(1601),皇长子年已二十,朱常洵也已年至十六,他们都还没能成婚,这让举国上下都已感到实在是件奇事。熬到此刻,万历自己也觉得实在熬不下去了,无可奈何,只得勉从众议,就在那年把皇长子朱常洛册立为皇太子,并于次年二月,又为他举行了婚礼。这样,万历一方可算是一败涂地,守正诸臣终于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李太后叫撞了祸的年轻万历跪下,审问叱责之余,命其朗读张居正代拟的“罪己御札”,深刻知罪
皇长子虽然已被册立,但斗争却并没有完结。在拥护诸臣方面,虽说目的已达到,似已无事可干,但又都还感到,太子虽立,而根基欠稳,最怕会有什么变化,所以都在时刻注意着。在另外一方,主动的力量却也有了变化。在储位未定之时,万历实也极想立爱,所以常常起着主力作用。但因一再失败,而且立长之局终已无可变易,他的疏懒本性便又显现出来,变得听之任之,安于现状了。反之郑贵妃和她的父亲郑承宪、伯父郑承恩、哥哥郑国泰,以前都只在暗中煽惑、鼓动,如今却更鼓起劲来,想方设法,组织人力鼓吹,并谋划把已被册立的太子加以废弃了。他们突然这样尽力,也是势在必行,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深深地得罪了太子。一旦太子登基,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实已不问可知。只有废了太子,他们才能得救。为了鼓起已经冷下来的万历的劲儿,他们一面在外使人拼命鼓吹废立,一面便又重新煽起“妖书”一案来,扩大影响。所谓“妖书”一案,那是还在太子册立之前就发生了的一个案子。原来那时身为刑部左侍郎的吕坤,在他尚任按察使出巡山西时,写过一本名为《闺范图说》的小书,书中所载是历代一些贤德女人的图说。那时内监陈矩恰好奉诏在外收书,这本小书也便被他收进。万历因见那是本讲妇德的书,便把它赐给了郑贵妃。郑贵妃看过那书以后,自己又另外加上了十二个人的图说,并且为之作序,交由她的伯父郑承恩拿去刻版成书,又印了一些散放出去。这事原很平常,但那时的言官动辄假公济私、乱肆攻击的风习已成,给事中戴士衡因与吕坤有仇,便借此事疏劾吕坤假手郑承恩向郑贵妃进书,结纳宫掖,包藏祸心。这时忽又有人给《闺范图说》作了个名为《忧危竑议》的跋,说是吕坤撰《闺范图说》一书,以汉明德马皇后为首,是由于那马皇后乃是从宫女渐次晋封为后的。他的用意,分明是向郑贵妃献媚。郑贵妃所以要刻这书,也是深知其意,为把自己的儿子常洵立为太子取个先例。跋文还在最后说明了该文的取名之意,它提到吕坤曾上过名为“忧危”的一疏,说他在那疏里无事不谈,唯独不谈建储一事,他的用心,于此也可概见。这篇跋文主要虽是攻击吕坤,却又夹枪带棒,无处不在暗中攻击郑贵妃。因此,郑贵妃及其家人便都认为,作这跋文的人,定是出于疏劾过吕坤的戴士衡,或是曾劾过郑贵妃的全椒县知县樊玉衡这二人之手。于是通过万历,立即贬罚了这两个人,才算罢休。这事原已算是了结,如今忽又旧事重提,则是由于又出了一篇《续忧危竑议》引起来的。这篇《续议》用的虽是老套,而意指却已全非,它的要旨是说太子虽然已立,但是不久必然会被废去。因为他的被立便很勉强,皇上是被逼无奈才那么干的。这篇文章是托名为一个叫“郑福成”的人以与来客对答的方式而写成的。那时朱常洵已被封为福王,从这取名,一望可知,是说郑贵妃的福王必将成功之意。文中还说,万历忽命朱赓入阁,也含有深意。赓者,更也。这也透露出了要更换太子的用心。大学士朱赓由于文中指名说到了他,便把那篇文章找到,献给万历去看,以明无他。万历看过此文,很是震怒,立即严命锦衣卫,务必严加搜捕,一定要把主犯拿获。
这一搜捕行动,造成了很大的混乱,不但滥捕了很多人,还有些人以此为由诬陷自己的仇人。如那时的锦衣卫都督与他的同僚周嘉庆不和,便声言那是周嘉庆搞的,将他捕入狱中。东厂原也是以缉捕为业的,对此自也不能放过,他们也逮捕了不少人,其中有一名叫皦生光的,据说是个妖人,嫌疑最大。巡城御史也跟着大加捕人,他们所捕的人中有个达观和尚,还有一个叫沈令誉的医生,说这二人的嫌疑最大。滥捕之外,一时纷纷告密者又有多人,一时把个京城闹得真是鸡犬不宁,人人自危。最有趣的是,当时身为首辅的沈一贯,为了想要打击次辅沈鲤和东宫讲官郭正域,竟也在这件事情上插了一手。原来这个次辅沈鲤,在万历还是太子时,便是教导他的东宫讲官。他为人正直,讲书又极明白,实是万历最为敬重的一个讲官。他之入阁,也是万历一再示意方始成为事实的。沈一贯自始便很忌怕沈鲤,得知他已奉诏入阁时,更极不安。那时他曾写信给李三才道:“归德公(按:沈鲤是河南归德人)来,必夺吾位,将何以备之?”沈一贯之怀恨郭正域,也牵涉到沈鲤。原来郭正域初被选为庶吉士时,担任教习庶吉士的正是沈一贯。依例他们便算有了师生之谊,应该格外亲近才是。但是郭正域是个耿直人,很看不上沈一贯的为人,不但不执弟子礼,并且总是远着他。更巧的是,郭正域偏又是沈鲤的门生,这师徒二人因为气味相投,往来得倒很亲密。沈一贯又忌又恨,便不断在暗中打整郭正域。那时,他已利用楚王府宗人相讦的事件,把郭正域逼得辞官不干,就要回乡了,却又忽然发现巡城御史为“妖书”一案所捕到的医生沈令誉还曾是郭正域的门客,于是便又心生一计,想把郭正域也牵入这一案件里面,不但使他在这里面陷身,而且连他的老师沈鲤也逃不脱干系。他迅即动手,一面派人去追业已乘船南去的郭正域,一面又令人把厂卫新近又捕到的一名叫毛尚文的嫌疑犯交来,由他派人审问。原来这个毛尚文也在郭正域那里当过差,并且还和沈令誉相识。受沈一贯委派的锦衣卫陈汝忠,在毛尚文解到后,便取过一张锦衣卫的告身,拿给他看道:“看见了么?能说出犯人来,这个就给你。”随后又进一步教他,要他咬住医生沈令誉,还要他把在郭府做过乳母的龚氏的女儿也牵扯进去,说那个年仅十岁的女孩子都知道此事。追赶郭正域的人,在杨村那里赶上了他,当即把所乘的船围住,把郭正域身边的仆人也都拿下,一并带来审问。
会审此案是由东厂太监陈矩来主持的。陈矩问那乳母龚氏的女儿道:“你看到的,那妖书的书板一共有多少?”那女孩子答道:“有满满一屋子!”陈矩不觉笑了,他说:“妖书一共只有两三页,书板会有一屋子么?”他又问毛尚文:“沈令誉说的那个书,是哪一天印的?”毛尚文接口便说:“是十一月十六那一天印的。”陪审的戎政尚书王世扬道:“妖书初十那天就搜到了,十六日又印,是有两本妖书么?”这些供词,简直都对不上号,只好赶走他们,不了了之。
后来又把皦生光和他的一妻一妾都带上来拷问,想让他们牵扯上郭正域。但是他们都与郭正域素不相识,问来问去,也没个头绪。
案子正在罗织之中时,太子的另一个讲官唐文献曾极力为郭正域排解,他找到了沈一贯,和他力争,并说太子已多次向他的近侍传话,要他们打探明白:为什么要杀他的好讲官。这时沈一贯感到倾陷郭正域怕难了,才示意不再向这方面深究。然而这事又是奉有“务获元凶”的严旨的,总得有个着落,于是主审人的算盘便落在了皦生光的身上。这个皦生光,据说原是个无赖,他伪造过一首诗,说是富商包继志所作,诗中有“郑主乘黄屋”这么一句,他便用来向郑国泰和包继志二人讹诈。由于这句诗与“妖书”多少总算沾着点儿边,所以如果用他搪塞交差,实在倒是很合适。主审人陈矩觉得,这个皦生光即便是冤枉,但他伪造逆诗,用来敲诈,也够得上个死罪了,就拿他来作为正凶,倒也没有什么。这样计议已定,真个便将皦生光当作正凶报了上去,并把他凌迟处死,算结了此案。
再说郭正域于中途被围时,围船的人把他看守得实在很紧,昼夜都有兵卒不断地巡逻,仿佛怕他跑掉。那时还不断地有人来劝他自杀,说是他的被捕不过是指顾间的事了。君子义不受辱,先期自杀一死,反倒是个好事。这些人,很多都是沈一贯派出来的。因为他如一死,很多事都可以算到他的头上。那时死无对证,由此扳倒沈鲤也更容易。然而郭正域却是个毫无所畏的硬汉。他说:“我是大臣,有罪应该明正典刑,陈尸法场,如何能躲向僻野,悄悄自杀呢?”他堂正无畏,不但抵住了暗算,同时也使沈鲤免去了不少麻烦。
盼着废掉太子的人,另外也还有个异想天开的打算,那便是希望身居正宫的王皇后早早死掉。如果天从人愿,王皇后真个死了,正宫一席自然是非郑贵妃莫属,那时“子以母贵”,母亲正位中宫,儿子也就成了嫡子,皇长子的东宫太子也就当不成了。这个王皇后,身体并不算好,而且由于不为万历所喜,各项供应也都很差,盼她早死,实在也并非全然无因。不过她为人端谨,安静无为,又得太后的关心庇护,所以供应虽差,在中宫服役的人数虽少,却也困不住她。他们虽然不住盼她早死,却一直都没能够如愿。事实上王皇后和万历竟是同一年死的,他们都是活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才死,王皇后死后只有几个月,万历便也随之而去了。
王皇后总不肯死,郑贵妃等人早已失去耐心,想要采取非常手段的念头怀谋很久了。但是,有李太后在,还使他们胆怯,总是不敢轻动。万历四十二年(1614)二月,李太后终于死去,最后的障碍已无,因此便在次年发生了梃击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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