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罗马共和国？

编者按：平民主导的民主制——雅典民主亡于民粹的狂欢，贵族主导的民主制——罗马共和亡于贵族的堕落。

当我们习惯于用个人英雄主义的视角来解读历史时，往往会忽略那些更为深层、更为根本的结构性因素。罗马共和国是一夜之间轰然倒塌的吗？是几个野心家心血来潮的产物？这个延续了近五个世纪的政治体制，其衰亡有着深刻的内在逻辑和必然性。

如果我们仅仅满足于表面的政治斗争和军事冲突，就会错过这段历史真正要告诉我们的东西。本文试图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公民权制度的演变，来重新审视罗马共和国的衰亡过程。通过分析公民权制度如何从共和国的基石变成其掘墓人，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更加完整、更加深刻的历史图景。

一、公民权是什么

谈到罗马共和国的覆灭，大多数人都喜欢从苏拉开启独裁、凯撒跨越卢比孔河、屋大维篡夺大权这些个人英雄主义的角度来解释，仿佛历史就是几个强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

可是仔细想想，这种说法本身就很有问题。如果一个延续了近五个世纪的共和政体真的可以被几个野心家轻易推翻，那么这个政体的根基得脆弱到什么程度？更何况他们之所以能够成功，难道仅仅完全是因为个人能力出众吗？显然不是。

图：罗马共和国 缩写（元老院与罗马人民）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共和国晚期的毛病是一整套政治经济体制内在矛盾发展的必然结果，而这套体制的核心，说到底就是一个词——公民权。

公民权可不仅仅是什么投票选举的政治权利，更重要的是它把政治参与、经济地位和军事义务三者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你有土地，你就能自备装备当兵；你当兵，你就有政治发言权；你有政治发言权，你就能保护自己的经济利益。这套逻辑在共和国早期确实运转得不错，可是随着罗马版图的扩张，这个精巧的平衡机制开始出现裂痕，最终彻底崩塌。

那么问题来了，这套看起来天衣无缝的制度设计为什么会失效呢？答案也很简单：因为大部分罗马公民"无产化"了。

二、公民为什么“无产化”了

罗马人自己大概也没想到，他们引以为豪的军事扩张最终会成为埋葬共和制的掘墓人，从统一意大利半岛到控制整个地中海，罗马确实建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可是这个帝国的建立是有代价的，而且这个代价主要由普通公民来承担。

首先是长期服役的问题。按照罗马的传统，公民有义务自备装备服兵役，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制度设计——既保证了军队的战斗力，又确保了服兵役的人在政治上有发言权。

可是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和持续时间的延长，这套制度开始变得不可持续。布匿战争期间，公民可能要连续服役十几年并远离家乡。这样下去家里的农田谁来种？妻子孩子谁来照顾？债务越积越多，最后只能把土地卖掉还债。

图：罗马公民兵

要命的是就算你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熬了过来，回到家乡一看，土地早就被有钱的贵族买走了。为什么贵族有钱买地？因为战争的收益主要流向了他们，掠夺来的财富、俘虏来的奴隶、征服的土地，普通士兵能分到多少？而贵族呢？他们不用亲自上战场，却能通过各种途径获得战争红利，然后用这些钱去兼并更多的土地。

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战争越多，公民越穷；公民越穷，越依赖国家救济；越依赖救济，政治地位就越低。到最后那些失去土地的公民只能涌入罗马城，靠着国家发放的免费粮食过日子，成为真正的无产者。他们再也负担不起武器装备，自然也就失去了履行军事义务的能力，进而在政治上被边缘化。

图：罗马贵族的浮夸生活

可是问题还不止于此。随着奴隶制大庄园的兴起，传统的公民农业受到了致命冲击。大庄园使用奴隶劳动，生产成本低，规模效应明显，公民根本竞争不过。更关键的问题是那些本来应该分配给公民的公共土地，却被贵族通过各种手段占为己有。按理说这些土地属于国家全民所有，应该优先分配给有需要的公民，可是贵族有政治影响力，能够左右土地分配的决策。久而久之，这些公共土地就变成了贵族的私产。

从这个角度看，罗马公民的无产化不像是偶然现象，更像是整个扩张体系内在逻辑的必然结果。当罗马共和国的经济基础——也就是独立的公民农业被系统性地摧毁的时候，这个共和国的政治基础也就不复存在了。

三、共和国各项改革产生了哪些影响

为面对公民无产化的危机，罗马人当然没有坐以待毙。从早期的各种法案到后来格拉古兄弟的激进改革，罗马共和国进行了多次改革尝试。可是这些改革不是效果有限就是以失败告终。

那么问题的结症在哪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改革触动了既得罗马大贵族利益集团的根本利益。

你要重新分配公共土地？贵族不干。你要限制大庄园的规模？贵族还是不干。你要给无地公民提供粮食补贴？贵族说这是在养懒汉。关键是，贵族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们有实力阻止改革。

图：罗马发放免费面包

格拉古兄弟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提比略·格拉古提出要重新分配公共土地，这个提案本身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些土地本来就是公共财产，理应分配给需要的公民。可是贵族们不这么看，他们已经把这些国家土地当成自己的私产经营了多年，现在突然要收回去重新分配，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于是元老院和贵族联合起来通过各种手段阻挠改革，最后干脆直接把提比略给杀了。

盖乌斯·格拉古吸取了哥哥的教训，采取了更加全面的改革策略。他不仅要重新分配土地，还要推行粮食补贴、扩大公民权、改革司法制度。这套组合拳看起来很有道理，通过粮食补贴稳定城市贫民，通过公民权扩展争取更多支持，通过司法改革制衡贵族势力。可是结果呢？还是被贵族们联合起来搞死了。

格拉古兄弟的失败说明和平改革在当时的罗马已经不可能了，贵族集团的利益太深，势力太大，任何触动他们根本利益的改革都会遭到致命的反扑。而且更重要的是，格拉古兄弟的死亡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政治分歧可以通过暴力来解决。从此以后，罗马政治就进入了一个暴力循环，最终导致了内战和独裁。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改革失败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公民权制度本身的内在矛盾。当公民的经济基础被摧毁之后，他们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也就相应下降了。没有经济独立性，哪来的政治独立性？贵族之所以能够阻挠改革，根本上还是因为他们掌握了经济命脉。而那些需要改革的无产公民，虽然人数众多，但是缺乏组织和资源，很难形成有效的政治力量。

图：格拉古兄弟与其母亲的雕像

如果说公民无产化是罗马共和国衰亡的根本原因，那么马略的军事改革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改革从表面上看是为了适应新的军事需要，实际上却彻底改变了罗马政治的游戏规则。

马略改革的核心就是允许无产者参军，由国家提供装备和薪水。这个改革确实解决了兵源不足的问题，毕竟随着公民无产化，能够自备装备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是这个改革也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士兵的忠诚对象从国家转向了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无产者参军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他们需要生存。他们的工资、奖赏、退伍后的土地分配，都掌握在将军手里。在这种情况下，士兵当然更关心将军的利益，而不是什么抽象的共和国利益。将军要是失势了，士兵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将军要是得势了，士兵们就能跟着沾光。

图：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奴隶经济兴起

这种变化的后果很快就显现出来了，苏拉为了争夺对东方战争的指挥权，竟然率军进入罗马城。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军队不得进入城市是罗马的传统禁忌。可是现在，士兵们只听苏拉的，不管什么传统不传统。苏拉能够这么做，说到底还是因为军队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

更要命的是，苏拉开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先例，他证明了只要掌握军队就能够通过武力夺取政权。从此以后，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们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时代，政治权力来自于军事实力，而不是什么选举和协商。庞培、克拉苏、凯撒，哪一个不是靠军队起家的？

从这个角度看，马略的军事改革实际上是把双刃剑。它在短期内确实增强了罗马的军事实力，但是从长远来看它摧毁了共和制的政治基础。当军队不再服务于国家，而是服务于个人的时候，共和制就名存实亡了。剩下的就是看谁的拳头更硬，谁能够在这场权力游戏中笑到最后。

四、共和国是如何走向覆灭的

罗马共和国晚期的政治，基本上就是贵族派和平民派之间的殊死搏斗。表面上看，这是两种不同政治理念的冲突——贵族派要维护传统秩序，平民派要推进民主改革。可是实际上这更像是两个利益集团为了争夺政治资源而进行的生死较量。

贵族派的逻辑很简单：我们家族世代为罗马服务，积累的财富和地位都是应得的。现在这些平民派要重新分配财富，限制我们的权力，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所以我们必须坚决抵制，必要的时候可以使用暴力。

平民派的逻辑也很简单：我们为罗马流血流汗，可是好处都被贵族拿走了。现在我们要求公平分配，这有什么错？如果贵族不同意，那我们也只能采取激烈手段。

图：传统 罗马公民大会

问题是当政治斗争变成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戏时，妥协和协商就变得不可能了。格拉古兄弟的死亡标志着罗马政治暴力化的开始，从此以后，政治分歧越来越多地通过武力来解决。马略和苏拉的内战更是把这种趋势推到了极致——苏拉获胜后对政敌进行了大规模清洗，不仅杀死了大量平民派人士，还没收了他们的财产。

这种政治暴力的常态化带来了什么后果？

首先是法治的崩坏，当政治家可以通过暴力来解决分歧时，法律条文就变成了一纸空文。其次是政治信任的破裂，不同派系之间再也无法进行正常的政治合作，因为大家都担心对方会在关键时刻捅刀子。最后是强人政治的兴起，在这种环境下只有那些掌握军队、敢于使用暴力的人才能在政治舞台上生存下来。

核心还是公民权问题，贵族派之所以能够长期垄断政治资源，根本原因是他们掌握了经济命脉。而平民派之所以要求改革，也是因为普通公民的经济地位日益恶化。如果公民权的经济基础没有被摧毁，如果大多数公民还能保持经济独立性，那么这种极化的政治斗争可能就不会发生。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试图维护共和制的努力都显得苍白无力，因为共和制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已经不复存在了。

图：罗马城的无产公民参与政治演说和投票

罗马到了共和国晚期，传统意义上的公民——那些拥有独立经济地位、能够履行军事义务、在政治上有发言权的人已经基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种人：一种是极少数掌握大量财富的贵族和骑士；另一种是大量依赖国家救济的无产者。

前者需要的是政治稳定来保护自己的财富，后者需要的是有人能够保证他们的基本生存。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强人能够满足这两种需求，他们就会获得支持。凯撒和屋大维恰恰就是这样的强人，他们有军事实力维护秩序，有政治手腕平衡利益，有经济资源满足不同群体的需求。

从这个角度看，罗马共和国的衰亡不是偶然事件，是公民权被摧毁后的必然结果。当这个制度的经济基础被摧毁、社会基础被瓦解、政治基础被动摇之后，罗马共和制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人们需要的不再是复杂的制衡机制，而是简单直接的威权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