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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解决不了,人也解决不了

www.creaders.net | 2025-10-02 15:12:07  历史其实挺有趣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提前叠个甲,这个故事来自于马伯庸老师的经典作品《显微镜下的大明》,马老师写的相当之精彩,而且详实考据,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原文。

作者这个版本,是参考了原本之后的简洁版。

说这万历二十八年的重阳节,大明天下都在过节,登高饮酒,祈福安康嘛,州府县乡都很开心,唯一有一个县,它不是很开心。

哪个县呢?是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

因为就在重阳节这天,一份从南京城里快马传回的乡试榜单,让全县人是如丧考妣,如坠冰窟。

怎么回事儿?这一次的乡试,整个婺源县一个中举的都没有。

对别的县来说这可以理解,但是对婺源县来说,这很掉价,很没面子,简直是不能接受。

婺源,百年来文风鼎盛,这里是大儒朱熹的故乡,从来都是文运昌隆,科第蝉联,那婺源县在科举场上,那是战绩可查的:

万历二十五年,中举七人。

万历二十二年,中举六人。

万历十九年,中举七人。

万历十六年,中举八人。

万历十三年,中举八人。

这么一个科举强县,今年莫名其妙的被剃了光头,这真是奇耻大辱啊。

面对这种情况,婺源的乡绅士子们首先想到的是,有可能是考官在科举中徇私了,舞弊了,或者故意打压婺源考生了,才会造成无一人中举的局面。

可乡绅士子们一顿调查,查来查去,发现这乡试的主考官啊,一个黄汝良,一个庄天合,这都名声在外,清廉刚正,绝无偷偷搞猫腻的可能。

所以,婺源的乡绅士子只好安慰自己,说这次被剃了光头,只不过是偶然事件,下一次兴许就好了。

结果,三年之后,万历三十一年,婺源考生乡试中举的,只有三个人,这还不算,这三个人在后续的考试中,还被刷掉了两个。

一次科举上的失利还好,可连续两次失利,婺源县有点接受不了。

主要是婺源的上层社会,此时此刻他们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

科举的成绩,是地方官员政绩的一种体现,举人进士出的多,说明你这个县令搞教育搞文化搞得好,反之则说明你无能,而且这是婺源人向朝廷输送婺源籍官员的主要途径,婺源举人进士多,官场上的婺源人就多,官场上的婺源人多了,那婺源县在朝堂上就有话语权,有了话语权,就代表拥有更多的政治资源分配权。

现在可倒好,举人梯队如果就这么断档了,那未来二十年里,婺源的影响力指定是一落千丈。

大家正研究为什么最近这几年婺源不出举人,科举成绩不好呢,一个叫做程世法的人提出了一个在现在看来很荒谬的看法,他认为,是婺源的风水出了问题。

我们的古人,终年都生活在封建迷信的氛围内,相信天人合一,相信天人感性,相信天上地下是不同的世界,相信云层之上有一个神或者一群神主宰着人类的命运,相信人类做好事,会有祥瑞出现,铁树可以开花,荒井可以涌泉,各地会出现神鸟麒麟,人类做坏事,上天也会降下神罚,会出现洪水瘟疫等等灾害。

人们还相信,通过一些神秘的手段,比如房屋的陈设,祖坟的迁徙,人和神可以进行沟通,并且在冥冥之中改变个人和世界的命运。

婺源人啊,很信风水,程世法在大家信风水的基础上阐述了自己的想法:

婺源的文运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旺,是因为有一个孕育养护文运的根基,现在文运一下子就衰竭了,那就说明这个根基被破坏了。

大家就问,说小程啊,那照你说,这个根基在哪里呢?

程世法说,这个根基,是一条龙脉,而龙脉发源于北方大鄣山,向南延伸,龙脉的核心区域,就是婺源城外的船槽岭。

这个船槽岭啊,是文笔砚池,日月双峰,正是我婺源县科举兴旺关键之所在,可从不久前开始,婺源有很多百姓,他们成群结队前往船槽岭,凿岭取石,用石头来烧石灰,龙脉就是因此而毁啊!

这个想法当然很离谱,可毕竟我们是后人,我们掌握科学,我们不封建,不迷信,但是在当时来说,程世法的这个想法一经提出,立刻就博得了绝大多数乡绅名流们的认可。

在程世法的怂恿之下,这帮人是联名上书,直接就告到了时任婺源知县谭昌言的案前,要求知县封锁船槽岭,保护龙脉,保护本县的科举事业。

图片(科举考试)

这些乡绅,成分复杂,有富户,有读书人,还有很多养病的,退休的朝廷官员,甚至有些婺源籍的在职官员也帮腔,而且级别最低也是侍郎,谭昌言小小知县,他得罪不起。

问题是,进岭凿山烧石灰的百姓,他们不是闲着没事干才去的,他们在船槽岭上取石头,用这种石头烧制成石灰,是要把石灰卖掉,用以补贴家用的,甚至说很多百姓都是以此过活的。

婺源多山,很多百姓都没地可种,你不让他们烧石灰,他们只能饿死。

权衡利弊,谭昌言想了一个可以说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然乡绅们不许百姓进岭烧石灰,那么干脆,衙门牵头,乡绅出钱,把船槽岭给买下来,收归国有,不许个人进入,如此一来,这龙脉不就保护住了?

乡绅们不差钱,欣然同意,大家凑了很多钱,把船槽岭给买了下来,这些钱谭昌言也没有贪污,而是分发给了这些曾经以烧石灰为生的百姓,算是对他们的补偿。

乡绅也不得罪,百姓也不伤害,这个谭昌言真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基层官僚,一切办妥之后,他还在船槽岭竖立起了一块巨大的石碑,记录了此次事件,并在石碑上划定了龙脉保护区,严禁闲杂人等进入。

只是,石头就在那里,烧了就能成石灰,成了石灰就能赚钱,这和在古代贩卖私盐是一个道理,古代贩卖私盐那都是杀头的罪过,朝廷三令五申禁止,可架不住利益太大,总有人铤而走险,就是贩,婺源县也是这种情况,烧石灰有利可图,衙门明令禁止,可仍旧有不少百姓偷偷进岭去凿石头。

之后的几任婺源知县,对这个事情也是没办法。

第二任知县金汝谐,刚一上任,乡绅富户们发现又有百姓到船槽岭去烧石灰,他们马上找到金汝谐,给这位新知县施加压力,让知县赶紧把龙脉重新保护起来。

这个金汝谐啊,他是浙江人,新科进士出身,在京师朝廷里有人,他到婺源县里做知县,就是下到地方来镀层金,来刷个履历,人家的前程那大大的有,不限于婺源一地,所以他对这个事情并不上心。

有人举报,说有百姓进岭烧石灰,他就派兵把百姓抓回来,抓回来可是抓回来了,他也不处理,大部分直接就放了。

再有人举报,他再抓回来,抓回来再放,周而复始,无限循环。

乡绅是不能得罪的,可是百姓们也不能逼的太紧,金汝谐知道,烧石灰是婺源诸多百姓们唯一的活路,真要是把这条活路给断了,到时候百姓们赚不到钱,活不下去造了反,那可是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金汝谐主打一个只治标而不治本,反正自己任期一到,自己就走了,这事儿和自己也就没关系了。

更有意思的是,金汝谐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是在大力保护龙脉而不是在两边搞敷衍,他还专门花钱在当年谭昌言立的那块写了保龙禁令的石碑上——修了个亭子,为石碑遮风挡雨。

来年又是乡试,这次婺源只有一人中举,这更印证了乡绅们想法,金汝谐保护龙脉不得力,龙脉受损,影响到了文脉,因此婺源才不出举人。

大家很着急,纷纷要找金汝谐讨说法,可是金汝谐早就把这段日子混过去了,人家调走了。

第三任知县,是赵昌期。

反正谁来婺源做县令,谁就被压力,乡绅们又跑到衙门去闹,让赵昌期给出个解决办法来。

谭昌言是两边都不得罪,研究出了一个补偿方案,可是补偿款总是会花完的,老百姓把钱花完了,他还是要进岭烧石灰,何况烧石灰也不止这一批拿到钱的人,陆续加入到这个行列的百姓越来越多,你根本控制不过来。

金汝谐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与其说他保护的是龙脉,倒不如说他保护的是那块石碑。

赵昌期就不同了,他这个人手段很硬,来到婺源之后,他出台了一套非常严厉的处罚政策,真就是谁烧石灰就弄谁,他派出了大量的兵力封锁船槽岭,捣毁烧石灰的据点,甚至还鼓励百姓之间相互举报,经过他这么一整顿,烧石灰的行为在船槽岭销声匿迹,一个也没有了。

说来也怪,赵昌期前脚禁止烧石灰,后脚婺源在科举场上就恢复了元气,进士举人层出不穷,乡绅们趾高气扬,纷纷把转好的科举成绩算到了自己极力保护龙脉的行为上。

几年之后,赵昌期离任,又换了新知县冯开时。

谁知道冯开时一来,又开始有百姓偷偷进山烧石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赵昌期的禁令奏效,那是因为赵昌期人在婺源,他雷厉风行,强力管制,百姓们迫于他的威慑,不敢出来活动,但是现在赵昌期走了,有人继续赵昌期的政策,继续像赵昌期那样不遗余力的去禁止还好,偏偏新知县冯开时根本就不愿意管这些事儿,禁令成了一纸空文,进岭烧石灰很快就恢复如常,甚至比以前还厉害。

当然冯开时也不是完全不管,某种程度上他比之前的几个知县管的还“厉害”,动作还要大,在他做知县期间,他不断的出台各种禁令,撰写各种文章,张贴各类告示,大张旗鼓,三令五申,挨家挨户的宣传保护龙脉的工作,同时积极修葺那个当年谭昌言立起来的石碑。

说白了,全是表面工作。

冯开时不切实的去保护龙脉,邪门的事情又发生了,他在任期间,婺源县在科举考场上又出现了无人中举的情况。

乡绅们非常愤怒,他们打算狠狠的敲打一下这个不负责任的冯开时,于是纠结了乡绅,富户,士子,婺源各阶级数百人,到衙门去讨说法,冯开时接待这些人时态度非常好,说放心吧,本官完全同意你们保护龙脉的提议,支持你们保护龙脉的工作,对于破坏龙脉的行为,本官一经查出,绝不姑息,严惩不贷,本官一定当个事儿办,你们就回去等消息吧。

乡绅们还是很满意的,各自回家,等着冯知县狠狠的惩办烧灰的百姓,结果等来等去,等来了冯开时调走的消息。

婺源这个地方的形势啊,真是又复杂,又难办,冯开时调走之后,很多官员赴任,都故意避开这个地方,都不敢来,朝廷没办法,只好暂时把一个叫刘焕发的推官送到婺源县,让他临时代理知县的职务。

正式的知县都不上心,何况临时的?

刘焕发到任之后,乡绅们接着找他闹,刘推官的应对是,接着修葺一下船槽岭前的石碑,并且把历任知县发布的禁令刻到石碑上。

修完了,刻完了,新知县也来了。

新任知县,叫做金德义。

鉴于之前几任知县推诿不办,糊弄了事,这次乡绅们发动了更多人到衙门去施加压力,要金德义主持开展保护龙脉的工作,乡绅们是连威胁带恫吓,说龙脉关系重大,龙脉不仅保护的是婺源科举士子的前途,和来婺源做知县的人也息息相关,龙脉保护好了,本地的官员那就时来运转,官运亨通,平步青云,龙脉要是保护不好,本地的官员那就青黄不接,屡屡受挫,别说升官发财了,搞不好就是非死即伤。

您瞅瞅这种话都说出来,金德义想要不保护龙脉,他也不敢了。

那在金德义的主持之下,船槽岭又被封锁,烧灰的百姓又被打击处理,进岭烧石灰的现象又逐渐消失不见。

金德义打击烧石灰的百姓,百姓们不敢和他抗衡,但是这回,百姓们也不愿意逆来顺受了,您猜怎么着,无数以烧石灰为业的百姓联合到了一起,跑到了婺源县的上级单位徽州府,把金德义给告了。

百姓说,当地人烧石灰久矣,这是他们赖以谋生的手段,金知县不让他们烧石灰,就是在把他们往绝路上逼。

百姓们还说,现在战事吃紧,西北有匪患,辽东有女真人,我们烧石灰多赚钱,也能给朝廷多交税,金知县这么整,不让我们赚钱交税,他就是和朝廷过不去,他是动摇国本。

徽州知府,名字叫做周士昌,他干知府这么多年,下面的事情他一清二楚,龙脉之事,几任知县,历时多年都处理不了,他周士昌又怎么能轻易下判断?

周士昌想要按下不表,他要拖着,他不发表意见,他谁也不反对,谁也不支持,但这个时候,乡绅中一个叫做汪应蛟人找了过来。

汪应蛟,时任兵部右侍郎,这是大官了,他代表的是乡绅的利益,他接触了周士昌之后,话里话外是要周士昌赶紧把这个案子给办了,而且在办理上,要支持乡绅保护龙脉,禁止百姓进岭烧灰。

周士昌是下官,他怎敢忤逆上官,立刻他就驳回了百姓们的请求,并且直接通话金德义,让金德义要坚定不移的把保护龙脉,惩治烧灰户的工作进行下去。

在知府的支持下,金德义有了底气,把工作干的非常认真,认真到了有时候金德义都是亲自带人进山搜查,抓到烧石灰的百姓直接逮捕,给投入到监狱里关起来。

他又出台了不少禁止烧灰的命令,又是罚款,又是逮捕,又是杖击,可以说比很久之前的赵昌期还要严格,那经过他这么一弄,船槽岭是彻底没人了,烧石灰的行当就此断绝——

才怪。

碍于婺源的地理条件和经济环境,那当时的老百姓就是没地种,他没有营生,可是他也要活着,您说让他开拓别的赚钱的业务,当时已经是明末了,金德义做知县的时候,皇帝都从万历换成崇祯了,天下大乱,生意哪儿是那么好做的?

何况,金德义禁止烧石灰之后,婺源科举场上也没见有什么新的起色,好几次乡试又是零蛋,足见龙脉之事,完全就是偶然。

你可以暂时禁止一部分百姓烧石灰,也可以禁止所有的百姓在某一段时间烧石灰,但是你不可能禁止所有的百姓在所有时间烧石灰。

这不是知县有没有能力的问题,这是历史的局限性。

图片

(明代知县)

所以,尽管金知县时期,婺源县没有了烧石灰的行为,但是不久之后,烧石灰的行业将会死灰复燃,到清朝康熙年间,百姓又开始烧石灰,又闹出两次轰轰烈烈的保护龙脉事件,不让烧了之后,乾隆年间又开始烧,甚至到光绪年间,婺源县还闹出了好几场保龙事件...

灰户要生存,乡宦要文运,衙门要平衡。

在婺源的群山之中,利益的凿石声从未真正停歇,只是随着时代的钟摆时而响亮,时而悄无声息。

那条传说中的龙脉,始终沉默的见证着这场关于风水,科举与生存的荒诞史诗,人们坚信能通过禁锢几块石头来锁定文运与官运,却始终未能凿开那层更为坚硬的现实。

龙脉无言,它什么也没守护,又仿佛守护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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